我个人对这个词的了解也是有一个进程,是逐渐深入,达到基本理解。我第一次遇到ethnicity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当时我任《民族译丛》副主编(主持译丛工作)和民族研究所世界民族室主任。有一天,《民族译丛》编委林耀华先生(中央民族大学人类学教授)送给我一本书,书名是ethnicity。这个词对我来说是新词,我就请教林耀华先生这个词的含义,他说要进一步研究。这是一位老人类学家的严肃态度。于是我与编辑部同事一起商量,暂译“民族性”。这个译法肯定不准确,但也没有走意。
这个词一直困扰我几年。1982年我作为访问学者到加拿大,看到了加拿大广泛使用ethnic group来表述民族共同体。1985年春我还是作为访问学者到澳大利亚研究人类学,那里与加拿大一样,大量使用ethnic groups来表述民族。1985年12月我很荣幸作为人类学家应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的邀请出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办的种族与民族理论研究专家会议,在那里我遇到了世界各国人类学专家,大家都用ethnic groups来表述民族。对此我又做了一些研究,利用我在国外收集的资料,还有我在20世纪50年代从事苏联民族学、语言学和考古学翻译的经验.得出的体会是,除了在上面提到表述民族共同体的词汇外,还有来源于希腊语的ethnos和来自拉丁语的nation。
这两个词早就存在,起初是表示同文化的一群人。欧洲人到美洲后,遇到当地的土着人,均用nation一词来表示,随着对土着人的研究深入,发现土着人有部落组织,但欧洲人依然用nation来表述,如易洛魁人的五个部落联盟,用five nations,所以nation一词在北美有时也用于表述部落联盟。但随着社会的进步,在欧洲,nation也用于表示国家。这样,nation一词就变成多义词了。
在1942年以前,用nation一词来表述民族共同体的频率较高,1942年人类学家提出用ethnic 来表示民族,并以社会文化衡量民族,这一点很重要,社会文化是民族的主要特征。二战后,ethnic一词使用频率大大提高,原因是联合国成立时,用United Nations一词来表述,使nation渐渐地用来表述国家,而不用来表示民族。
八、在世界人们共同体演进的过程中没有“族群”位置,不宜以“族群”取代民族,也不宜以“族群”表达民族以下支系
有学者提出“民族概念适用于中华民族(Chinese nation);族群概念则适用于中华民族之下我们习惯上所说的56个民族,以及56个民族之下的各个支系。”
我认为这个观点很奇怪,我国56个民族的确立乃是我国老一辈人类学家长期研究并在20世纪50年代经过实地调查的结果(当时有16个调查组、分赴全国各地)。应该说,我国民族识别的成功,是我国人类学研究的重要成果,为我国各民族实现自治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我国56个民族在各自漫长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从氏族到部落,又从部落发展到民族,就像我在本文开头所说的,这是世界人们共同体发展的普遍规律。我不知道,“族群”是处在人们共同体发展的哪一个阶段,是取代民族,还是往后倒退?
无论是向后退还是取代“民族”都没有位置,若后退,那就是居于部落和民族之间。俄罗斯文有一个“部族”词,原来就是指在部落和民族之间的人们共同体,用了100年左右,现在不用了,因为从世界各地区人们共同体的发展过程都没有在部落和民族之间的称谓。现实的情况也是一样,北美印第安人都从部落阶段进入了民族阶段。我国也是一样,各人们共同体都形成了民族。
若“族群”取代民族,可以说没有一个民族的代表会同意。若把“族群”用来表述民族以下的支系,这种想法也不现实,因为把民族内部的方言差别或地区文化变异定为“族群”,有分裂民族之嫌,更不会有人同意的。可见,“族群”术语之于人类学既没有现实意义,更没有理论意义。
九、人类学术语亟待规范
目前我国人类学术语存在着纷乱情况,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关于术语“族群”
最近有的大学成立了“中国族群研究中心”,并有学者建议用“族群”取代56个民族,说明“族群”在我国已有相当影响力,若不及时规范会越来越严重,越来越难规范。对于“族群”并非单纯学术问题,因为这种观点与我国宪法相悖。我国宪法第4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各民族一律平等。国家保障各少数民族合法权利和利益,维护和发展各民族的平等、团结、互助关系。”《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族区域自治法》自实施以来建立了156个自治地方,其中5个自治区,30个自治州,121个自治县(包括3个自治旗)。如果56个民族改为“族群”,这些“族群”将如何实现自治,因为宪法和民族区域自治法规定都是民族,而不是“族群”。可见把民族改为“族群”不符合宪法,也不符合民族区域自治法。
2.用英文nationality来表述我国民族一词问题
目前学术界有人把ethnic group译为“族群”,用nationality(国籍)来表述我国的民族,如:把民族大学译为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y.外国人看起来,首先是很难理解,因为nationality是国籍,感到“国籍大学”不好懂,于是他会从另一方面理解,即有国家组织的人群。记得1979年我访问美国哈佛大学时,有一位学者送给我一本书《苏联主要民族》,书中所有加盟共和国的主体民族均用nationality来表述,因为按照苏联宪法,加盟共和国是国家组织,而nationality有国家组织的意思。20世纪90年代初,苏联崩溃后,各加盟共和国都独立了,世界各国也承认了,在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人英文用ethnic Albanian,尽管阿尔巴尼亚人渴望独立,但欧盟迄今不承认塞尔维亚的阿尔巴尼亚人独立。当然,不承认还有其他原因,但民族名称的英文表述也是一个因素。记得20世纪80年代有一位英国学者,他友好地告诉我,“若用nationality来表述一个民族,我们会理解这个民族是有国家组织的民族。”为此,我认为民族大学应译为Ethnic University或Ethnicity University或University for Ethnicity。
3.关于术语“部族”
“部族”一词是前苏联的术语,指前资本主义社会的人们共同体。英文中没有与俄文“部族”相对应的词。可以说“部族”术语是俄语和斯拉夫语族独有的。“部族”一词对我国影响很大,特别是新闻媒体,经常对非洲的人们共同体用“部族”来表述,有时对阿富汗的部落也用“部族”表述,我国有人把英文tribe(部落)译成“部族”。
在20世纪60年代,由于当时我国开始对非洲研究,看到的多数是苏联资料,造成苏联的“部族”理论对我国影响很大,现在俄罗斯不用“部族”这个术语了,可是我国学术界还沿用20世纪60年代的部族理论,实在是落后了,希望以后不用了,一律用“ethnicgroup”,即民族。
4.关于民族学与人类学名词连用问题
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联合会是国际组织。在世界上有的国家用人类学,一些国家用民族学。作为国际性组织,宜把人类学与民族学连用。即将成立的中国人类学与民族学联合会,也必须连用。因为在南方,中山大学有人类学系,厦门大学也有人类学系,在北方,中央民族大学有民族学系,在西部有云南民族学研究所。
但是现在有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这种连用大可不必,因为不管单用人类学也好,或单用民族学也好,都可以涵盖研究所全部研究范围。当然,我是主张单用人类学研究所更好。
最近,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周大鸣教授编了《中山大学人类学民族学文丛》,而且已出了三册,对此我表示祝贺,但文丛名称应该可以研究一下,我认为,中山大学以人类学着称,应该保留其人类学特色,最好用《人类学文丛》就可以了。
为什么我要提出上述建议,因为我感到目前已出现连用或叠用趋势,不该连用,或不该叠用,就不要连用,或不要叠用。
[作者简介] 阮西湖,男,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所研究员。北京,邮编: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