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族群与族群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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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动荡中的客家族群与族群意识——粤东地区潮客村落的比较研究(1)

周大鸣

一、研究缘起

族群研究是当前人类学关注的一个热门话题。人类学对族群的研究中,族群认同(ethnic identity)被视为一个主要的内容。一种说法是从族群的内部的特质来界定,即某个群体所具有的语言、习俗、宗教等特质,因而构成一个族群,此即根基论或原生论。后来人们发现这种族群的客观特征论的不足,转而强调族群认同的多重性,以及随情境变化的特征,形成族群认同理论中的情境论或工具论。还有一些学者开始注意到族群的排他性和归属性来界定族群,代表人物是巴斯。他认为族群是由其本身组成人员认定的范畴,造成族群最主要是其“边界”,而非语言、文化、血缘等“内涵”;一个族群与另一个族群的边界主要是“社会边界”,而不一定是地理边界(巴斯,1969)。族群“边界”不是孤立静止的,而是动态的,双向运动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族群的边界是族群内涵的前提与基础,没有边界问题,就不存在族群的内涵、特征,也就谈不上族群的认同与互动了。因此从族群互动来研究族群认同就变得非常有意义。

笔者主持“汉的重新思考——岭南族群互动研究”课题时,就是根据巴斯的理论,选择族群混居的聚落——族群互动活动频繁的地点进行田野调查,以考察族群互动中的族群认同,从而检验族群边界和族群特质的理论。我们选择了几个地点,分几个子课题同时进行。一是广西壮族自治区的贺州市,那里有多个族群聚居(徐杰舜,2001);一是广东珠江三角洲的一家企业,那里来自不同族群的人在同一企业中工作(孙九霞,2000);另外就是广东省东部的丰顺县,并设立子课题“潮客文化与族群互动”研究,由何国强教授和房学嘉先生共同负责,嘉应大学客家研究所诸位同仁参与实施(何国强、房学嘉,1999;房学嘉,1999;周建新,2000、2002;宋德剑,2000),其大部分研究成果后又编人笔者主编的《当代华南的宗族社会》一书(周大鸣,2003b)。

本文以第三个子课题为例,透过粤东丰顺县这个历史上所谓“半山客”文化混杂区和移民重组的社会,对生活在这一区域内的客家和潮汕两个主要族群进行透彻的研究,深刻认识粤东地区历史文化和族群关系,了解族群之间的文化互动,族群之间的边界性与族群内部的文化特征关系如何。通过这些研究重新思考“客家人”、“潮汕人”的意义,如客家人、潮汕人是什么?各有什么文化特质与表征?客家人、潮汕人的认同除了方言(口头语言)以外,还有什么?族群之间的边界性与族群内部的文化特征关系如何?地方或地区性观念及其文化对族群认同有什么样的影响,等等。

笔者认为,族群的认同必须在族群之间的互动过程中去探讨。在与世隔绝的孤立群体中,是不会产生族群认同的,至少族群认同是在族群间互动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如果一个族群中的个体,从未接触过异质的文化,那么就无从产生认同,首先存在一种差异、对比,才会产生将自己归类、划界的认同感。这是认同产生及存在的基本条件(周大鸣,2003a)。族群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作为一个相对概念,族群是比较的产物,它存在于与其他族群的互动关系中,没有“他族”,也就没有“本族”,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这是一个很显然的问题。本文试以广东省丰顺县的留隍镇溪北村、九河村和汤南镇的个案材料为基础,结合广东省蕉岭县新铺镇等地进行的相关丰题的调查研究所掌握的新材料,来分析互动中的客家族群和族群意识。

二、调查小区和族群简介

自1995年起,笔者先后在潮安县归湖镇,丰顺县留隍镇、汤南镇以及蕉岭县新铺镇进行乡村社会研究以及有关潮客家历史文化的田野调查。到潮安县归湖镇是为了对美国人类学家葛学溥于20世纪初期研究的凤凰村进行追踪研究,而为何要选择丰顺县和蕉岭县等乡镇进行调查研究呢?则是主要考虑该地是开展潮汕与客家这两大汉族族群关系研究的理想的试验地。

丰顺县地处广东省东部,位于东经115°26′,北纬23°26′,东毗邻饶平县、潮安县,南邻揭西、揭阳,西连五华、兴宁,北接大埔、梅县。在春秋战国时,丰顺县为百越地,秦汉属揭阳县,东晋至元明属潮州海阳县。清乾隆三年(1738年)始立县。丰顺县一直隶属潮汕,一直到1965年划归梅州。五分之四的居民讲客家话,五分之一的讲潮州话。客家族群和潮汕族群是生活在这个地区的两个主要族群,潮汕文化与客家文化在这里形成一个锋面,互相影响、互相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留隍镇和汤南镇正是处于这个潮客文化区的前沿地带,族群关系异常丰富。而蕉岭县新铺镇是粤东地区有较大影响的墟镇码头,历史上潮盐赣米以及竹木百货等物产通过韩江、梅江以及梅江的重要支流石窟河流通交易,因此有不少潮汕商人纷纷北上经商盐粮等生意,在重要的墟镇码头成为一股有影响的势力。透过这些调查地点,亦可找到认识潮客族群关系的关切点。留隍镇的溪北村、九河村,汤南镇以及蕉岭县的新铺镇就是经过摸底调查确定下来的调查案例,通过几个具体对象的研究,可以在更宽广的意义上理解粤东地区客家与潮汕族群关系提供有价值的案例。

调查点1:丰顺县留隍镇

留隍镇地处广东省丰顺县东南部,韩江中下游西岸,毗邻潮州市。东临韩江,与东留乡隔河相望,西与潘田镇接壤,南与茶背乡及潮州市交界,总面积161.07平方公里,山地面积约135.33平方公里,耕地面积12.50平方公里,其中:水田11.15平方公里,旱地1.35平方公里。1998年全镇有1.021 4万户,总人口4.881 7万人。其中:农业户8 020户,4.138 3万人;非农户2 194户,7434.人。下辖18个行政村,1个居委会,共有自然村138个。

留隍,古称“万江”,相传它的名字与南宋皇帝赵昺有关,据说赵昺在南迁途中曾避雨于江边的“万江庙”,因皇帝在此停留过,故改称为“留隍”。庙后的两棵千年榕树,仿佛也见证了古镇历史。留隍镇为丰顺县与潮汕地区交界处的乡镇之一,也是丰顺县境内潮州话居民最为集中的一个地区,其方言特点接近潮州(潮安)话(高然,1996)。留隍镇位于韩江中下游交界处,东出潮安县上凤凰山;西接丰顺县潘田镇到丰良;南下直达潮州到汕头;北上大埔县三河坝连梅州通往福建、江西。历史上,留隍镇就与潮汕地区有着密切的联系与交往。自宋代以来,这里便是南来北往的贾商云集之地,韩江上过往的运输船只停泊此地,补给食物。特别是在抗日战争时期,由于潮州、汕头等地的相继沦陷,该地的人们纷纷向北逃难,贸易中断,交通受阻,大批大批的物资也随之北上转移。由于留隍镇紧靠潮汕沦陷区前沿,因而成为当时一个重要的货物集散口岸与商业贸易中心。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这个传统上的商品集散地逐渐被冷落,但这里却保持着印证昔日辉煌的建筑群,“吊脚楼”、“骑楼”以及不同历史时期的民居、小商品市场的旧貌。“留隍糕”、“留隍草席”、“留隍枇杷”、“留隍竹制品”等传统产业代代相传。“留隍温泉”是留隍近年异军突起的“朝阳产业”,据称这里的温泉含硫量高,慕名到这里洗温泉的潮州、汕头人络绎不绝。因这种地缘和交通之故,所以直到现在,与潮州、汕头等地的经济人文关系十分密切(周建新,2002)。

在留隍镇选择的两个重点调查村落,一是单姓村的九河村,二是多姓村的溪北村。九河村位于留隍镇的东南部,距留隍镇20公里,有600多户,人口3 050人,由下围、上围、蜡烛塘、石壁子、黄华等十个自然村组成。其中下围是主村,有400多户,2500余人,九河村主要是郑姓,占总人口的99%。据民国《九河郑氏族谱》记载,九河郑姓先祖松溪公是从丰顺县老县城丰良镇布新村迁来,其父亲敦素公,叔叔广素公、永素公随后而至。郑姓建有郑氏家庙,历史上还出有进士郑家兰等名人。除郑姓外,上围村还有曾姓、陈姓,但人数不多,大约为500人。村境四周为丘陵山地,海拔不超过300米。九河溪从村北缓缓流过,向东注入韩江,当地人称之为锦江。旧时锦江为九河乃至上游的富足、高华等村落的交通命脉。九河村的农林资源丰富,其中竹木加工业尤具特色,为该村的支柱产业。

溪北村位于丰顺县留隍镇的西北角,距镇政府6公里,距县城80余公里。北、西二面环山,为丘陵山地,南面为黄金溪,东面为韩江。历史上,溪北村的对外交通以水运为主。溪北村经济以农业为主,水上运输为辅。全村共有3 050人,有635户。溪北是多姓村,境内有许、易、罗、张、杜、蔡、陈、邱、刘、吴、林、胡、曾等13姓。全村居民均是汉族,从民族支系角度来看,分属两大族群即客家族群和潮汕族群,其中许姓认同于潮汕族群,其他姓氏宗族认同于客家族群,因而又是一个典型的潮客村落。

许姓聚居于神砂村,有1700余人,约占全村人口的二分之一强,是溪北村第一大姓,也是留隍镇许、郑、刘、杜这4大姓之一。许姓先祖于明朝初年从潮州城内逃于丰政都(即今丰顺县)留隍神砂,在站口溪以撑船为生。神砂之得名还有一个传说故事,据说有一次许姓与邻镇潭江的李姓因争风水而起冲突,许姓用船装着满满的一舱银子到县城去打官司,旁人都说许姓的钱财多得像河中的沙子,故称许姓所居地为“钱沙”。因“钱沙”与“全沙”音近,故人称为“全沙”。后来人们改称为“神砂”。现在客家人仍称“神砂”为“全沙”,实乃在客家话中两者谐音也。许恭肇基溪北后,直至10世祖始获得大的发展,成为当地的强姓旺族,无论在人口数量还是经济实力上,都是溪北村最强大的。易、罗、杜、蔡、张等客家姓氏,根据各自的族谱记载和报告人的口头讲述,多是在明末清初分别从大埔县、梅县等客家地区迁入的。迁入溪北的客家族群,虽然比许姓晚来,但在迁入初期,有的姓氏宗族反而比许姓发展更快。比如罗姓,据说从神砂1世祖至9世祖共有500多人,除留居神砂外,还有不少外迁他地。

调查点2:丰顺县汤南镇

汤南镇位于丰顺县南部,南与揭阳县玉湖镇交界,面积56平方公里,耕地面积14平方公里。东南部是北河与其支流龙车溪形成的冲积平地,全镇有9个管理区,242个大村,2/3分布于此。西北部是山区,西南部是丘陵,有高岗梯田与山坡地。全镇总人口45 000人,分讲两种语言,占总人口90%强的罗氏宗族(计41 000人)操潮汕话,另10%弱的人(约4千人)操客家话,约有五六个姓氏,3/5居住在平地边缘的长坑管理区,2/5住在平地内的新铺管理区。

罗氏宗族在汤南已近30世,计700余年的历史。据说祖先潮逸公是客家人,于南宋末年由福建宁化石壁村迁来揭阳。潮逸有三子,长子罗安,定居揭阳县蓝田都上阳,为汤南罗氏的初祖公。罗氏在汤南由小到大,发展到第20世祖时,人口上万,族田甚广。罗氏聚族而居,共分五大房派各建宗祠,分居于新埔园、新铺、新楼、隆烟、阳光等村落。周围山区的徐、刘、黄、谢、朱、吴、张、冯、陈等宗族成员大多是罗姓的租佃者。罗姓的富户不和本地人通婚,通常到远地寻找配偶,婚姻圈是比较大的。不过罗氏宗族的普通人家婚姻圈则比较小,他们和五服以外的同姓通婚,也同本地的外姓客家人通婚,其中与冯、张、陈通婚较多。

调查点3:蕉岭县新铺镇

新铺镇位于蕉岭县南端,人口3.5万人,面积102.8平方公里,是蕉岭县最大的乡镇。东南西北分别与梅县白渡镇、石扇镇、城东镇,蕉岭县的徐溪镇以及三圳镇、华侨农场相连。全镇地势四面环山,中间为石窟河盆地,丘陵起伏,河流纵横,其中石窟河是境内最大的河流,从北至南贯穿新铺镇,在梅县的白渡镇注入梅江。石窟河两岸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是蕉岭县的主要粮产区。石窟河一直是沟通粤闽赣三省交界地区的重要交通要道,新铺是潮盐赣米上下往来的重要中转站。

新铺镇旧属程乡县(今梅县),明崇祯六年(1633年)从程乡析出隶属镇平县(今蕉岭)。据乾隆《镇平县志》载,新铺辖蓼坡、金沙、油坑三乡共25社。民国初,乡、社制改为区、乡(镇)建置,新铺镇属第三区。新中国成立后,与其他乡镇时分时合,1987年又改称新铺镇,下设尖坑、长江、矮车、同福、福岭、霭岭、潘田、油坑、镇郊、金沙、象岭、南山、下南、北方、狮山共15个管理区和1个居委会。全镇共有姓氏30多个,其中邓、林、陈、曾等姓为大姓。新铺镇是着名侨乡,全镇有侨属5000多人,港澳同胞家属3 000多人。

新铺镇共有姓氏30多个,邓、林、陈、曾等姓为大姓,而在新铺墟以陈、邓两个宗族最有实力。陈姓居住于福岭村,其开基祖约于明成化年间(1480年前后)从福建宁化迁来。邓姓于元朝从梅县松口镇迁居蓼坡乡(今矮车)。新铺墟除客家族群外,潮汕籍商人也大量北上,他们主要在新铺墟经营盐米、医药店铺,在新铺墟上有不小的势力。早在广盐行于江西、福建等地时,潮商就开始在此区域频繁活动,他们与石窟河道上的水客、挥首一道,合作从事盐米贩运,故黄钊《石窟一征》云:“盖潮商皆须水客接运,水客又付之挥首,挥首者,为水客包运者也。”潮商在新铺墟镇建有“潮商别墅”,当地人又称之为潮州会馆(周建新,2001)。

三、潮客族群认同的几种模式

在进行具体的田野调查研究之前,我们预想两种不同的文化和其文化主体共存于一个地理单元,其结果至少可能会有这样两情况出现:一是强势文化压倒弱势文化而占据绝对优势;二是两种文化旗鼓相当,既相互影响,又各自独立,并存发展。调查研究成果证明上述假设基本正确,本调查区域的潮客族群关系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或模式:潮客族群独立发展、客家族群潮汕化、潮汕族群客家化。下文结合具体的调查材料进行分析、解剖。

模式1:潮客族群独立发展,族群界限泾渭分明

潮客族群关系这一模式最明显的例子是丰顺县留隍镇溪北村。溪北的村落文化有一个最根本的特点,就是两种不同的文化模式:潮汕文化与客家文化同时并存,从宗族的界限来看,显然是泾渭分明,张即张,许即许,除归宗、改姓等特殊情况,一般绝不可能发生宗姓混杂的现象。这些姓氏宗族群体分别代表潮汕族群的许氏和客家族群,也是毫不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