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清风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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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极致人生

“文死谏,武死战”,是深受儒学熏陶的中国文化人最高的操守。这样的操守在中国历史的不同时期,都有淋漓尽致的显现。特别在国家和民族危机时刻,这样的显现就尤为突出。

1840年(清道光廿年),这个年份,中华民族的记忆尤为深刻。因为自此始,就有了一连串的不平等条约。同时,自鸦片战争爆发之日起,中国各阶级、各阶层的仁人志士,为拯救国家和民族,开始进行惊天动地、抛头洒血的斗争。中日甲午战争,武将死战,文臣死谏,鸣奏成悲壮的交响。一个岌岌可危的王朝,一群英勇不屈的武将文臣,一味求和的慈禧和李鸿章,他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和写就的故事,是耐人寻味和令人思考的。

清光绪廿年,甲午(1894年)中日黄海之战,北洋水师“致远号”管带邓世昌慷慨殉国;陆上战场,总兵左宝贵英勇捐躯;北洋大臣李鸿章姑息养敌,退让求和。在避战求和的政策控制下,虽然当时中国的军舰数量比日本多,但中国海军却不断失利,败报频传,朝野震动。翰林院三十五人联名上奏,弹劾李鸿章战败误国。11月旅大失陷,辽东不守,京师告急,慈禧、李鸿章屈膝求和。时任都察院福建监察御史,甘肃秦安人安维峻“闻之感愤填膺,痛不可忍”,连夜草奏缮写,二更“即呼正阳门入趋上之”,《请诛李鸿章疏》,提出将李鸿章“明正典刑,以尊主权而平众怒”。质问慈禧:“皇太后既归政皇上矣,若犹遇事牵制,将何以上对祖宗,下对臣民?”“至李莲英是何人斯?而敢干政事乎?如果属实,律以祖宗法制,李莲英岂复可容!”安维峻一小小京官,“意以命拼一疏,倘可上回天听,虽死无恨!”

历朝的皇帝都摆出虚心纳谏的姿态,为的是落个兼听则明,从善如流的好名声。善于纳谏的经典皇帝唐太宗李世民,杀兄逼父,以很不光彩的手段谋取皇帝的位子后,不得已装出一副虚心接受意见的样子。但魏徵每谏,他心里都很不舒服,非常憋气。据《资治通鉴》记载,有一次罢朝后,李世民回至内苑,大发雷霆,愤愤地说:“魏徵每廷辱我,总有一天要杀此田合翁。”可见谏言说到要害,说到痛处,不仅会发火,还会想到杀人。慈禧本就靠垂帘听政起家,拿小皇帝当玩艺儿耍。让光绪主事儿,也是摆个样子给人看。安维峻上疏直谏,让慈禧把权力交给光绪。像慈禧这样热爱权力的女人,凭一疏谏言,能把权力拱手相让吗?

果然,疏上,慈禧勃然大怒,令将安维峻交刑部严加惩处。在光绪的曲意回护下,安维峻免于一死,革职发往张家口军台效力赎罪。《清史稿》本传记载:“维峻以言获罪,声震中外,人多荣之。访问者萃于门,饯送者塞于道,或赠以言,或资以赆,车马饮食,众皆供应,抵戌所,都统以下,皆敬礼有加。”乌里苏雅台参赞大臣志锐亲为制印,刻“陇上铁汉”四字相赠。安维峻发配塞上时,京师大侠王五亲为护送。安维峻被放逐五年后,隐退故里。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执著?迂腐?还是英雄呢?读安维峻对于我是一种折磨,当我理性地思考时,却总被安维峻二更时分,急匆匆叩正阳门的沉重声响所打断。隆冬时节,二更深夜,霜重风寒。一个小小的谏官,一腔热血,满纸忠诚。这情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际,而且总会同邓世昌率“致远号”拼死直冲日寇军舰就义的场景重叠。一种强烈的震撼,以生命为代价的展现,常常模糊了我的双眼,不由人就有了泪滴垂下。

当从政或者说做官,成为一种谋生的职业时,人性的高尚与低劣,便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政治大舞台上,千百年来造就了许多故事。百姓们代代讲述着清官明君,戏台上演绎着君君臣臣,文官武将。戏好看,故事动听,而做官做人却很难,尤其是把做正直人与做清政有为的官恰好地融合起来,那就更难。所以,历朝的官场都讲究中庸之道,三思而行,喜怒不形于色,明哲保身,忌锋芒太露。不然官就当不了,事就办不成。年轻时读史看戏,总要追究好人坏人,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再读史看戏,就感到世上的事复杂得很,好人坏人也是很难分清辨明的,并不像戏台上那样脸谱化。于是,就深感生命之艰难。

生命于人只有一次,但生命于人却无法摆脱时代的关联,如果没有时代的映衬,个体的生命就没有了背景和生存的理由。

安维峻的生命过程,1854一1925年,这个时代,正是清王朝走向衰亡的没落时期。风雨飘摇,残烛迎风。这样的一个朝代,生存其中的人,无论你是官是民,是智是愚,都会被这个朝代的旋涡所包裹。一个人的力量于一个朝代是弱小的,同时又是被动的。人们无法选择所生存的朝代,在某些时候生命孤立无援。安维峻的生命历程,恰好与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紧密相连。作为一个苦读有志的乡间孩子,安维峻是热爱生命并深知生命之可贵的,同时也深知他成进士、庶吉士、翰林院编修、都察院福建道监察御史的不易和艰难。他完全可以遵从官场之道,尽一个谏官的责任,写一封中庸平和的折子送上去,里不伤,外不损,做一个太平官。完全可以寄生于衰败的王朝,过平静舒心的日子。但他却走了一条险路,一条与官场常理相悖的路。做出这样的选择需要勇气,要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气概,否则是很难做到的。一个有家合儿女,有血有肉的男子,在国与家、生与死的面前,要作出舍弃的选择是十分痛苦的。许多人会因此而退缩,并抱恨终生。而安维峻做出了选择,舍命捍卫国家的尊严和利益,生命因此升华,同时辉煌。

这使我想到韩愈,一介书生,一个忠于职守的谏官。在唐宪宗皇帝倡导佛事,举国迷信盛行之时,在文臣武将们大都为皇帝迎佛骨活动讨好或不痛不痒谏言时,韩愈却上奏折直言相驳,说佛骨不过是一块脏兮兮的枯骨,皇帝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他要皇帝将这朽骨头投诸水火,永绝根本。结果“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而且一贬再贬。但他在潮州,仍然见心明志,脚踏实地为当时还很落后的潮州人民办实事,办好事。所以人民以潮州的高山、江水为他立碑作传,留下韩山、韩江让后人们解读。这就是一介书生,一个做官的文人的品格魅力。

百多年的官场都在说文人做不了官,其实细想,说文人做不了官的,大都是些附庸风雅自称文人的读书人,这就很有戏剧性。文人做不了官,而做官的重臣却大都是读书人,即是臭名昭著的奸臣贪官,细究起来,也都是学富五车的文化人,就某一方面的学问来讲,甚至有超群独到的见解。因此,我一直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文人做不了官,什么样的文人却就能做了官呢?看来,文人做不了官其实是会不会做官、怎样做官、为谁做官的大问题。明代四朝元老张干,有人向他请教,怎样平息诽谤?答日:无辩。又问:怎样制止怨恨?答日:去锋。不争不辩,无怨无怒,玲珑圆滑,与世无争,如此而行,官运亨通。张干也许受唐朝宰相娄师白做官的启发,娄师白就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不仅自己明哲保身,而且还教育将要赴任做官的弟弟:“假如人家唾你的脸,小擦也会干掉,应当笑着接受。”去锋,不露锋芒,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官就会越做越大,一生就会平平安安,生命也就会少去许多磨难。然而,做官做事都如此圆滑,官场中人人明哲保身,一个王朝就会失去光彩,社会就难于前进。

细细地想,文人的执著,其实显现着文人的精神。明明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结果,仍然要努力去做,甚至不惜生命。他们所要证实的是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同时完善自身人格,达到做人的极致境界。这种精神充实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魅力,为后世的人留下了知识者的群像——英雄群像。时代需要英雄,英雄烘托着时代。

安维峻作为一个读书人,一个小小的谏官,在中日甲午战争期间,一年内先后上六十余疏,甚至在放逐时,听到李鸿章签订《中俄条约》后,仍痛愤万分,梦中呼喊“此疏纵死必上”。这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忠臣”这个概念所表述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国家、民族危难之时,热血男儿所表现出的国家意识,是炎黄子孙为国抛家舍命的大气节,是一种忘我的精神。这种精神,不仅仅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品格力量,而且充分体现了中华民族的精神。这种精神,是一代代炎黄子孙以生命为代价所积累,并不断丰富,也是经过一代代读书人的反思所积淀的。

一个民族的精神,其实就是一些认死理的热血男儿和坚贞不屈的柔情女子,用生命铸造的脊梁。有了这脊梁的支撑,一个民族才会有力量,才会思考和不断进步。

安维峻回乡定居后,蓄发作髻,着道袍道帽,耕作于农田。当他扬鞭催牛犁地时,当他在乡间的黄土地上行走时,当他凝望秦安西川山麓的落日时,思考些什么呢?在他近乎自传的《复夏涤庵同年书》中是这样叙述的:

“江河日下,吾道非矣。意天地之心,当不愿久出于此,将必有人焉。起而力任其责,得志则以道措天下,不得志且将笔之于书,以俟后世,斯则日月以几者也。”

“维峻生长西鄙,见闻固陋,顾自束发受书,即窃自誓学云者。学为忠孝而已,通籍后类,见当世公卿大夫所营营逐逐,乃惟富贵利达之是趋求。所谓天民大人,其志其量者缺焉无闻。”

“维峻狷狭,自信太过,是不履权贵之门,亦渐为权贵所忌,渐加以傲睨之名,或尝使其徒转相告语,汉陈成言,大要教成谄也。私念处此浊世,无可以行吾之志,惟有建言一途,尚可自清白献耳。”

“西山之麓,有薄田数十亩,躬耕足以自给,山中多暇日,则从事宋五子之书。……然一息尚存,不敢不勉。”

安维峻的思考冷静淳厚,因为他经历并观看了王朝的更迭。

清史稿载:“维峻崇朴实,尚践履,不喜为博辨,尤严义利之分。归后退隐柏崖,杜门著书,隐然以名教纲常为己任。”一介书生,一位忠正的谏官,又是生于一个王朝日落时分的有志的读书人,一个崇朴实、尚实践的农家子弟,一个地道的中国文人,鲁迅称之为“中国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