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乡间的春天比城里来的早,翠绿的麦苗上,隐隐地鼓荡着一股一股熏人面颊的暖风,这些带着隐形翅膀的风,简直就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它们一路欢笑,来到杏树的枝头,桃树的枝头,柳树的枝头,还嘻嘻哈哈来到了老家院子里开垦的那片韭菜地里。
春风在我们朴实简洁的院子里停了很久。
一直等那些廉价的花草纷纷绽出第一片绿叶,等看得清墙角的香椿树梢冒出淡棕色的芽儿,等井旁的香芸菜探头探脑,它们都是围在我们老气横秋房屋旁的娃娃。
您在院子里沉稳又轻快地穿梭,或是提一桶水,或是洗几件衣,或是看暖暖的太阳和翻飞的小鸟。如果一个妇人永远如此这般地亲近春天,永远和她的老屋一起迎接春天,那么,我想,这真是一种美丽的理想,但是啊,我真的不知道,这是妈妈的最后一个春天,花儿开得那么奔放,那么舒展,是因为只有这一季的花期吗?春风那么殷勤那么自由,是因为只有这一季的吹拂吗?
那一天,您把院子收拾利索,好像也要把春风拾掇到我们幽暗的老屋,换上那件簇新的深玫瑰红上衣,“啪”地锁了门,拿上新买的盆,白色的铝盆在阳光下泛着光,简直有点隆重——这就是要到城里看我。
从您的眼底看不清有多少思念,从您的脚步数不清有多少牵挂,那个暖暖的中午,您叩响了我家的门。
我飞快地开了门,您站在门口,手里托着盆、面粉还有鸡蛋,笑吟吟的,有一点拘谨,有一点谦恭,有很多的笑意。那一刻,我觉得这个春天啊,突然飞快地降临下来,我觉得院子里的玉兰花、樱桃花,那一刻,扑扑棱棱地全开放了。
您进了门,非常尊贵非常满意地进了门,像挟裹了世间所有幸福的一个母亲,一碗素素的米饭,您吃得那么香,一句平实的问候,您又说得那么沉,我不知道,这是您最后一次来这个家,来看望永远放在您心头的这几个人,我们可能有些兴奋,也可能是极其平常地说了一些话儿,我不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的话儿,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错误地觉得今后还有很多个这样的春天,这样芬芳的四月天。
您就要起身走的时候,我有一闪念的忧伤,真的,我真恨离别这个词语,因为,如今,我常常一个人守着一个空旷整洁的家,我甚至希望家里乱一点,孩子的拖鞋胡乱地丢弃在客厅,希望各种杂志随处可见,希望厨房冒着腾腾的热气,洗漱间有匆忙的流水。
就要起身走了,您对此行似乎很满意,对这个家似乎很满意,转身走时,我看到您的深玫瑰红衣服泛着光泽。
我固执地认为,那定是幸福的光泽。
看着您坐上了那辆旧旧的城乡公交车,您那么瘦小,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只看见稀疏的白发和半张苍老的笑脸。
车子缓缓驶离,我骑着自行车上班,忽然地心情迷茫和失落,几乎听不到路两旁行人的嘈杂,看不到街心花园里鲜艳的花儿,忽然地觉得天空有些低沉。妈,我有些提不动您的这份爱。
两天后,您猝然摔倒,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我的家,离开了那个开着花的温熙的春。
这是您走后的第一个春天。
我的这个家很静,院子里的玉兰和樱桃花也不惊扰我,独自悄悄地吐着蕊。
今天的阳光很好,和去年的那天很相似,记得,这阳光刚好使您那件簇新好看的深玫瑰红衣服,泛起幸福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