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真诚、最朴质的爱情表白,没有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没有浮华甜蜜的华丽辞藻,却是字字从心底、从肺腑流出,叫人激动,令人震撼。宝黛长期相处,他们冲破了封建传统思想的藩篱而真诚相爱,他们之间的爱情是建立在共同的志趣、共同的理想和共同的人生道路基础上的。情趣的相投、心灵的契合是他们诚挚爱情的坚实基础。如宝玉一向厌恶仕途经济,憎恶沽名钓誉的“国贼禄鬼”,可钗、湘都劝他要“立身扬名”。第三十二回写史湘云劝宝玉:“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宝玉听了,甚觉逆耳,竟下起了逐客令:“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为此,黛玉百感交集,无比欣慰地感叹:“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由此可以看出,共同的“叛逆”、共同的人生道路乃是宝黛爱情的“深固难徙”的基础。或者说正是“叛逆”把他们引向了爱情,而真挚的爱情又加强了他们的叛逆,并使他们更加的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一方面他们是情侣、是恋人,另一方面他们更是知己、是战友。虽然,林黛玉没有那些激烈的言论,但在实际行动上却背离了那一社会的礼教和妇道,并对贾宝玉这个封建家庭的“逆子”奉上了一个少女最珍贵的爱情。
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写宝玉对黛玉内心诉求和忧虑的深刻理解,宝玉对黛玉说了一句“你放心”,并道出黛玉弄了一身的病都是因为“不放心”的缘故,让黛玉顿感“轰雷掣电”,心中百感交集: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深刻的相知、刻骨的爱情,是用不着语言、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宝玉与黛玉,灵犀已通,心中充满了激动与感动,彼此皆有千言万语,却半个字也吐不出。“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无言的对望和无声的交流,其实才是真正意义上最深刻的交流和最动人的表达,因为在这无声的交流和无言的表达里,心中澎湃着的是爱的激流,翻卷着的是情的波涛;是情人加知己的心与心的重叠,情与情的慰抚!这才是至真、至善、至美、至纯的爱情,这才是人类最珍贵、最难得、最心仪的爱情境界!这也才是宝黛爱情的真谛和价值。
二
曹雪芹在《红楼梦》开卷第一回就批评“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才子佳人小说描写男女爱情,“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真情发泄一二。”《红楼梦》之前的爱情作品,描写男女主人公,或传书递简、桑中之约,或凿壁穿穴、私订终身。且不说如《莺莺传》、《霍小玉传》者写“始乱终弃”,就是曾被学者视为“中国第一篇成功的爱情小说”的《游仙窟》,所写男女恋情也是男女主角的调情和性关系,充满了浓厚的秽亵色彩。甚至《西厢记》和《牡丹亭》这样的爱情杰作,也仍然未能超越“淫邀艳约、私订偷盟”的俗套。《西厢记》写张生与莺莺一见钟情后,由于受到老夫人的阻挠,二人不能相见,张生相思成疾。崔莺莺作为已故相国之千金小姐,虽从小深受封建传统教育,具有深厚的文化教养,也按捺不住思念之苦,多次命丫鬟红娘为他们传书递简、穿针引线。而且放下架子亲自援笔作情诗一首:“待月西厢下,迎风半户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主动约张生在月下西厢、晚风轻拂的夜晚越墙幽会,自己“半户”虚掩,迎接“玉人”。《牡丹亭》中的女主人公杜丽娘,虽在现实生活中除了父亲杜宝与塾师陈最良外,从未见过别的男性,但当她一旦在梦中与陌生男子柳梦梅幽会,便信由欲望之火熊熊燃烧,颠鸾倒凤,缱绻难分,体现出的只是一种人类最原始最本能的性的欲望,表现出的只是对程朱理学禁锢人欲的背叛,而非青年男女长期相处相知、渐滋渐长的爱情。
而在曹雪芹看来,皮肤滥淫绝不等于深挚爱情,“淫”与“情”壁垒分明,水火不容。正如脂砚斋在《红楼梦》的批语中所说:“余叹世人不识情字,常把淫字当作情字。殊不知淫里无情,情里无淫;淫必伤情,情必戒淫;情断处淫生,淫断处情生。”《红楼梦》“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宝黛爱情的突出价值正在于它突破了过去爱情故事中那种偷香窃玉、暗约私奔的庸俗描写,歌颂了宝黛长期相处,仍保持一定距离的纯洁爱情。
宝黛青梅竹马,从小生活在一起。在宝黛朦胧的童年,小说中曾有这样一段描写: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这段文字先是写宝玉看着黛玉刚刚吃过饭就午睡,担心她影响肠胃消化,睡出病来,所以将她唤醒,表现了宝玉对黛玉的真诚关心和细心体贴;然后写黛玉被宝玉吵醒后,宝黛二人的对话。黛玉歪着,宝玉也要歪着。黛玉枕着,宝玉也要枕着。没有枕头,宝玉要与黛玉枕在一个枕头上,黛玉不许,叫宝玉到外间去拿一个。宝玉嫌脏,不要。黛玉熬不过,起身把自己枕的给了宝玉。小说虽然写的是宝黛这对少男少女关于是否在一个枕头上歇午睡觉之事,却写得清新、纯洁,充满了天真和童趣,表现了男女主人公的两小无猜和清纯可爱。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宝黛的内心慢慢不平静起来,男女之情渐生渐长,以至发展到春心烦躁、春潮涌动。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写宝玉“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走上来推他,叫他出去逛逛。宝玉便无精打采地晃出了房门,顺着脚来到了潇湘馆。
走进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宝黛相悦、相知、相亲、相爱,已经到了不胜其情的地步了。黛玉借莺莺思念张生的唱词来寄托自己的情思,一边长叹一边伸懒腰,表现出缠绵的情意;宝玉更是心也痒手也痒,神魂驰荡,手脚无措。但是他们终究没有越过男女之间最后那道防线,“发乎情,止于礼仪”。黛玉守住了自己,宝玉缚住了放纵。他们追寻的是更高的带有终极意味的爱情,而不是世俗的男女情爱、皮肤滥淫。他们的爱情闪烁着更多的理性的光辉。宝玉虽对其他女性有失检点之处,但在黛玉的面前,宝玉的爱情境界得到了升华和超越,从未产生过任何异想。哲学家周国平先生说过:“爱情是灵魂与灵魂的相遇,躯体的亲昵只是它的结果。”确实,真正的爱情具有无限的净化力量!过去的作品,还不曾有过像《红楼梦》这样从高度的审美意义上来描绘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