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情诗的古典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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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引借的偏离和纵向的默契——象征派情诗(4)

30年代现代派的诗人及理论家梁宗岱具体联系我国古典文艺理论,对象征主义的象征与我国古典诗学的“兴”的联系,作了比周作人更具体、深入的论析。1934年梁宗岱写的《象征主义》:“象征却不同了。我以为它和《诗经》里的‘兴’颇近似。《文心雕龙》说:‘兴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拟义。’所谓‘微’,便是两物之间微妙的关系。表面看来,两者似乎不相联属,实则是一而二,二而一。象征底微妙,‘依微拟义’这几个字颇能道出。当一件外物,譬如,一片自然风景映进我们眼帘的时候,我们猛然感到它和我们当时或喜,或忧,或哀伤,或恬适的心情相仿佛,相逼肖,相会合。我们不摹拟我们底心情而把那片自然风景作传达心情的符号,或者,较准确一点,把我们底心情印上那片风景去,这就是象征。”“我们既然清楚什么是象征之后,可以进一步跟踪象征意境底创造,或者可以说,象征之道了。象一切普遍而且基本的真理一样,象征之道也可以一以贯之,曰,‘契合’而已。‘契合’这字,是法国波特莱尔一首诗底题目Cor respondances 底译文。”他指出西方诗学的“象征”与传统诗学中“兴”的近似:表达上的暗示性。把象征主义的最高诗境“契合”(即上节所论“交响”)与中国古典诗学的理想诗境“情景交融”统一起来,初步构建了中西合璧的象征主义诗学体系。

结合象征派诗人的情诗,我们来看其中的象征意蕴,以及潜在的“兴”诗风格。穆木天的《落花》:“落花掩住了藓苔 幽径 石块 沉沙。/落花吹送来白色的幽梦到寂静的人家。/落花倚着细雨的纤纤的柔腕虚虚的落下。/落花印在我们唇上,接吻的余香,啊!不要惊醒了她!啊!不要惊醒了她,不要惊醒了落花!/任她孤独的飘荡!飘荡,飘荡,飘荡在/我们的心头,眼里,歌唱着,到处是人生的故家。/啊,到底哪里是人生的故家?啊,寂寂的听着落花。”“落花”意象飘落全诗,落花既有凄瑟之美,象征无瑕之爱,又随风雨飘零,一如飘萍的人生,内蕴了漂泊的苦闷、寂寞的幽情,弥漫着家园之思。

音韵和谐,字字感伤。《献诗——献给我的爱人麦道广姑娘》:“我是一个永远的旅人永远步纤纤的灰白的路头/永远步纤纤的灰白的路头在薄暮的灰黄的时候我是一个永远的旅人永远听寂寂的淡淡的心波/永远听寂寂的淡淡的心波在消散的茫茫的沉默我心里永远飘着不住的沧桑我心里永远流着不住的交响/我心里永远残存着层层的介壳我永远在无言中寂荡飘狂妹妹这寂静的是我的心情妹妹这寂寞的是我的心影/妹妹我们共同飘零妹妹唯有你知道我心里是永远的朦胧”与其说是倾诉爱情,不如说是岁月沧桑和辛酸的深化传达,苍茫无涯的人生苦旅和心灵苦旅的诗性表述,采用长句和复沓、排比来绵延情思,漾散着清淡流的旋律,诗境颇似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游子之思的写照。王独清则从兰波那里领悟到色彩的暗示性,兰波诗歌的效果多靠积累一个又一个光彩夺目而又出乎常人意外的意象而得。

王独清代表作《玫瑰花》:“在这水绿色的灯下,我痴看着她,/我痴看着她淡黄的头发,/她深蓝的眼睛,她苍白的面颊,/啊,这迷人的水绿色的灯下!”全诗拂照在水绿色冷调、神秘的寂静中,女郎亲吻的不是明丽的红玫瑰,而是凋残褪色的玫瑰花瓣,格外迷蒙着凄艳的氤氲,水绿、淡黄、深蓝、苍白的色彩映衬加以叠字叠句,达到了声音、律动与沁人色韵无声流远的诗美效果。冯乃超的《现在》:“我看得在幻影之中/苍白的微光颤动/一朵枯凋无力的蔷薇/深深吻着过去的残梦我听得在微风之中/破琴的古调——琮琮/一条干涸无水的河床/紧紧抱着沉默的虚空/我嗅得在空谷之中/馥郁的兰香沉重/一个晶莹玉琢的美人/无端地飘到我底心胸”蔷薇花谢,破琴琮琮,暗示了无可挽回的爱的追怀和感伤。以空谷幽兰兴起所恋的美人,意境朦胧,言情含蓄柔婉、倩美和谐。

综上论析,象征派诗人在横向移植西方象征主义诗歌时,受传统思维方式和诗学的潜在影响,情诗的颓废中仍具东方感性色彩,与自然的“交响”体验实际转化为传统的“情景交融”,言情表现的“暗示”相通于古典诗学“兴”的含蓄策略。这些初期创作的积存,成为30年代现代派理性地寻踪传统的前序。

附 20年代末至30年代中期无产阶级诗歌中的情诗

由于时代的现实要求,象征派的穆木天、王独清、冯乃超后来都转向创作无产阶级诗歌,使诗汇入革命文学大潮。在此有必要对20年代末至30年代中期无产阶级诗歌内的情诗作一简略概括。

20年代后期除新月派、象征派的情诗外,无产阶级诗歌的诗人也有一些情诗,与同期革命文学中小说的“革命十恋爱”的概念化创作相比,取得了较好的实绩。如蒋光慈的悼亡诗《牯岭遗恨》是痛失若瑜两年的忌日所作,沉痛哀婉,与五四时期的悼亡诗相续。“姑娘,你躺得静静地,/只有云雾来做你的衣;/姑娘,你躺得静静地,/只有明月来与你为侣。”这是世事多艰,又受尽“悲哀”、“孤寂”的爱情创伤后,被扭曲的心理状态的反映,是莫可奈何的沉哀:“曾记得我在你的面前宣言,/我的诗要歌吟着民众的悲欢,/纵然我是漂泊,颠连,/但是我的心愿永不变。”他是在悲哀沉痛与继续奋进的交织中得到内心平衡的,诗情素朴深衷,动人心怀。另外,殷夫写了许多首爱的赞歌,如《宣词》、《给——》(二)、《残歌》、《我爱了……》等。或许是因他少年时即酷爱冰心和“湖畔诗人”汪静之等的小诗并有诗歌创作的经验,他的情诗有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洁晶莹之美。《我爱了……》:“五月的蔷薇开上她的面颊,/两颗星眼吸我不能回头。”“梦中她像棵常绿小草,/长于桃红色的仙殿”,诗语轻盈明丽,清新如洗。“我的心,好难受”,“几个深夜不会成眠”,“使我尽天忧闷流泪”,“累我无日不悲叹”等句,传神地表达了初恋时“情好新交接” 的激动又惊悸的心理,兴奋欢快得近于受“磨难”的精神状态,是情到诗成之作。《青的游》:“青是池水,/青是芳草,/苍蝇,甲虫,粉蝶,/白兔儿在天际奔跑……”似乎是童话世界,映衬着诗人明净的情思:“我拈花,摘花,插襟,/你微笑,点头,红晕。/花上有水珠,/花下有深心。”清晰如画,净美如歌,与五四时的湖畔派言情相似,均带了传统民歌新鲜明丽的色泽。

殷夫受当时“恋爱与革命对立”的思潮影响,决心为革命献身的青年忍痛割舍了这幸福的爱情。《别的晚上》深绻悲伤,失望中蕴涵着希望:“我生命之筏在时光波上溜过,/没有谁向我给片刻的留恋,/萍水一般的,/你的别离却赐赠了心的缠绵。”

诀别后,殷夫写了《致F》、《给……》(三)、《旧忆》、《死去的情绪》等诗。《致F》:“昨夜,一样的深夜冷气,/窗外也一般地阵阵细雨,/你悲悒地道着伤感,/热泪也流得尽情如意。”殷夫的心灵,光辉明灿。爱得深切,诗亦赤诚。

象征派诗人王独清在20年代后期曾与郭沫若、郁达夫等人奔赴广东参加革命实践活动,要求诗歌反映现实生活。冯乃超从1928年起,告别了感伤情调,诗风昂扬,他后来投身实际的革命活动,离开了诗坛。穆木天1926年回国,1931年漂流到上海,加入“左联”。1932年9月与蒲风、杨骚、任均等人发起成立中国诗歌会,这时无产阶级诗歌的前驱诗人殷夫已壮烈牺牲。中国诗歌会强调“诗的意识形态化”和“诗与诗人的大众化”,“小我”要在“大我”中合一,自此,这一时期的革命诗歌创作,不言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