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闻之心动,决计当一回小人。为了早日实现自己的帝王梦,也就顾不得那些战友情了。于是,鸿门宴上,项羽老练而残忍地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席间,沛公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隙。”项羽心里在笑,死到临头,还想套我的情报。也好,让你死个明白。便有些惭愧地说:“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藉何以至此。”他话题一转,高举酒杯:“不谈这些,今日痛饮狂歌,为幕秦的覆灭,为新朝的建立,来,干!”刘邦闻之窃喜,将酒一饮而尽,举杯示意,却见项羽把酒杯一摔,大喝“幸下”!刘邦大惊,正要起身逃命,只觉得一个冰凉的利器划过他的脖子。身首分离的一瞬间,他的思维却异常清醒。他愤怒的眼睛分明看见自己的脖子如喷泉般血柱升腾直射屋顶涂就一团绚烂的红花,看见他身躯后倾双拳紧握击向刺杀他的刀斧手,看见项羽端坐上方不动声色,范增面目狰狞竟在微笑,项伯则惊愕万状战战兢兢……刘邦的脑袋在向地面坠落的时候,嘴唇痛苦地蠕动着,像是在骂:“小儿!
—项羽不听范增的劝说。他认定年过半百的刘邦不是他这未及而立的青年将军的对手。再说,自己英名盖世,岂能在别人登门致谢之时趁机杀之?这不是英雄所为。谁都知道“两国交战,不杀来使”,何况刘邦还是反秦战友,与他“戮力而攻秦”。又有项伯为他说情:“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通之。”对,要杀刘邦还不容易,只要他日后敢在战场上对阵。今日不妨看刘邦怎样解释,到时再作计较。
范增我行我素。他知道这位刚愎自用的后生头脑简单,别人一恭维便云里雾里,莫辨东西。范增决计先斩后奏,除了刘邦这一大患,为项羽一统天下扫平障碍。
鸿门妾照常举行,刀斧手埋伏于后。酒过三巡,范增举所佩示意下手,竟不见动静。他好生疑惑.起身出去.方知项伯搜自下令撤走了杀手。范增怒不可遏,项伯询私情误大事,罪不容诛。他马上出召项庄,吩咐按第二套方案行事。
“项庄则人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日:‘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范增见状,按捺不住,奋身拔剑,跳上前去,想以二比一的优势,退开项伯,得间杀刘。那边张良情急,毫不犹豫,上前迎住范增。二比二难分胜负。项羽看得眼花缭乱,笑口大开,刘邦已是大汗淋漓,魂飞魄散。紧急间,樊哙闯入军门,护住刘邦,口中还骂骂咧咧。项羽向来最恨对他失礼的人,见樊哙目中无人,一跃而起,拔剑直退樊哙,大呼:“壮士,你如胜我,赐你卮酒肩!”樊哙也不答话,持剑拥盾向项羽还击。鸿门宴顿时成了擂台。项羽与樊啥战了十几回合,樊哙右手着了一剑,项羽霹雳般一声:“拿下!”众人皆惊。卫兵一齐冲入,项庄乘机跳出圈外,不等刘邦开口,一剑便取了他的性命……
楚军立即出发,浩浩荡荡向霸上杀去。沛公已死,部下群龙无首,顿成乌合之众,十万军马鸟兽散去。项羽一不做,二不休,屠咸阳,杀子婴,尊怀王为义帝,分封诸将,自立为王,国号“楚”……
可惜,这仍是幻想。
鸿门妻的双方,在心理准备上极不平衡。刘邦是有备而来,项羽却无任何目的。在整个宴会中,项羽地位最高,实力最强,最能左右局势也最能改写历史,可是,恰恰是他最无动于衷,最受人摆布。机会一次次从他掌中溜走。他甚至压根儿就没明白这就是历史机会。这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将军,还沉浸在救柜鹿、破章邯的喜悦中。巨大的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使他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在此时高速膨胀,达到极点。胜利使他成为一个睁眼瞎,这就决定了他难以取得最后胜利。面对亡秦之后的新局面,他还没有清醒的认识和足够的思想准备。刘邦已经调整了战略,把项羽视为夺取天下的主要对手,因而必欲彻底消灭方能高枕无忧。而项羽仍把这位将来会势不两立的对手视为战友,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反秦阶段。秦室已灭,天下无事,诸将分封,各自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去也!项羽的短见是他在鸿门宴无所作为的根本原因。他是个英雄,却不是政治家。在战场上他可以所向披靡,吓破敌胆;在谈判桌上他却头脑简单,受人摆布。他憨直可爱像个儿童,而赤子之心又正是英雄的本色。项羽的可悲和可敬竟是同一原因。
坟下之围由此成为必然。
过不过江东便成了项羽生还是死的选择,便成了历史的歧路。
—于是,“霸王别姬”上演,美人英雄无可奈何地诀别,缠绵而悲壮。从古代的现场到当代的今天,感动了多少观众和读者。
这一次,项羽该清醒些了吧。
在乌江亭长为他们准备的小船上,项羽默默无语。同行的二十(六位将士,个个悲愤难言。人生如梦,世事如烟,轰轰烈烈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先出发的江岸。这次可不是衣锦还乡,而是丢盔弃甲,损兵折将啊!想到当初八千人渡江的豪情壮志,想到这几年翻天覆地的大变局,想到昨天楚军还是那样威壮,一夜间竟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已有人在抽泣,在哽咽,在自责,在惭愧,在捶胸,在顿足,说无颇见江东父老之类的丧气话……项羽陡然间衰老了十岁,不,二十岁或三十岁,或许不是衰老而是成熟。他简直就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回首往事,面对现实,拷问着自己的灵魂。这几年发生的重大事情在脑海中飞快地闪现。
赫赫不可一世的楚霸王究竟在哪里迈错了一步,从而导致了眼前的惨况呢?当然,项羽仍固执地认为此乃天意。不过,除了天意,他此时也略感遗憾。或许,他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鸿门宴就不用再提了。对于一个有政治雄心的人而言,那真是天赐良机。只需他轻轻一点头,只需项庄轻轻一剑,一切就了结了。为什么自己可以破釜沉舟救钜鹿,可以坑杀二十万降卒不眨眼—那是多么果敢的决定和惨烈的场面,却对结束刘邦的性命优柔寡断欲行又止呢?唉!战场归战场,宴会是宴会。在战场上,你死我活,杀十万二十万也符合战争法则;在妾会上却是另一码事。别人前来谢罪,态度那么诚恳,语气那么谦卑,怎能不顾信义,以强凌弱,甚至让人有来无回呢?这不是要取笑于天下豪杰,留骂名于千秋万世吗?何况,刘邦在战场是打不过我的呀!项羽想不通,从他随项梁举兵起义反对幕秦以来,每战必胜,为何鸿门宴之后,天下统一之后,刘邦、韩信一发难,楚军竟兵败如山倒呢?
想不通”阿!
他想不通,为什么在军事较量中,英雄如我,竟输给了痞子似的刘邦。这分明是天道不公。那刘邦何其可恨。我不忍楚汉交战,绵绵无期,让千万兵士和我们的家人忍受苦难,提出了一个最简单也最光明磊落的了结方案—与他单独决斗,一分雌雄,谁胜便由谁统治天下。这该多么痛快!可刘邦竟说:“吾宁斗智,不能斗力。”简直一副无赖嘴脸。他斗力斗得过我吗?贪生怕死到这种地步,却还想统治天下!
想不通还在想。船在江中摇荡,江东的河岸慢慢地退近。那熟悉的田野、屋舍,历历在目。江东一片静谧。这些年,男儿尽皆出征,江东父老付出了多少牺牲,承受了多少苦难:儿孙有去无回,战乱没有尽头,繁重的劳作,超常的赋税……此次回乡,迎接他的是怎样的场面呢?难以想象!这样回去,确实无法交代。堂堂正正的项羽,丢下数万江东子弟的冤魂在异乡游荡,自己却落荒而逃。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项羽举起手,让船停下来。项羽想让船掉头,回到江边,与汉军决一死战。坟下之败让他筋疲力尽,心灰意冷,谁不想东山再起,但江东男儿还相信他吗?全军覆没,汉军必然会乘胜追击,踏平江东。他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又怎能拉起队伍与刘邦抗衡!不如战死沙场算了!船夫默默无语,摇着桨;众将也明白了楚霸王的心思,纷纷起身,欲奋力一搏。船已掉头,只见岸边汉军张弓搭箭,严阵以待。不等他们靠岸,必死于乱箭之下。这种死法显然太窝囊,还不如自刻,或干脆跳进乌江!又一个没想到,没想到人一上船就身不由己,连怎样个死法都受到限制。见此情形,项羽一声长叹。他挥挥手,船家又掉转船头,向江东急划。
项羽突然间心有灵犀:斗智的胜了斗力的。刘邦之长正是我之所短。我有力而范增有智;刘邦有智,他的手下有力。可惜范增之计,我没有采纳,又中反间计,将他逐出军营。难道这是失败的原因吗?一想到这些,过去的许多失误均得到解释。可是,刘邦的做法,要项羽活学活用,又是多么困难!他扣心自问:当自己的亲人被对手当作人质,并以杀而烹之威胁时,能说出“分我一杯羹”这种既无奈又无赖的话来吗?能在不利之时向对手媚言卑词、屈尊逢迎吗?能在紧急关头只顾自己性命以成就所谓的大事而扔下儿女不管吗?能够为了政治上的目的而不惜一切手段—放弃尊严,不顾信义,蔑视友谊吗?……难!比死还难!
不过,项羽的脑筋终于开始转弯了。
江东渐渐近了,江岸人影幢幢,是江东父老们在翘首以待。
项羽还在思索。他想起了孟子的名言:“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我之生,岂能满足于“白头到老”的追求?我生来是取代暴秦、成就帝业的。我的大业便是我的“义”,舍了生便不能取义,没有了义,便对不住江东父老。对,留得青山在,便是这样的意思。为了义,必须生,必须忍辱负重,含垢忍辱,坚忍地活下去。项羽为自己找到了回到江东的理由,他感到英雄血又欢快地在体内循环流淌,脸上的愧色渐渐褪去。他用凶狠的目光向身后的汉军扫去,心里恨恨地说:后会有期!
江东父老的队伍如同一个巨大的雕塑群。那失望的表情、那沉重的目光,无声胜有声的退问的气氛,让项羽一惊。对了,眼下的问题是怎样向父老们交代。他飞快地盘算着,用什么方式来迈出人格转变的第一步—用哭泣、悲伤来打动人心?用长跪谢罪争取宽恕和同情?用预言幻想鼓舞斗志?……
天啦!天啦!人丛中,竟出现了亚父范增的身影。原先说他在返乡途中,“疽发背而死”竟是谣传。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项羽踏上了江东的土地。
假如项羽过了江东,我们熟悉的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那个项羽也就不复存在。中国历史上将少一位满身缺点但仍光彩照人的可爱的英雄。在庞大的政客的队伍里,则增添一个并不显眼的半路出家者。中国文学少了一个英雄的题材,若干讴歌英雄、激荡人心、净化心灵、充满英雄主义情调的作品就无从问世。历史上则要增加一段战乱时期,而刘项鹿死谁手尚难预料。即使项羽脑筋急转弯了,比起刘邦来,他未必能青出于蓝。因为并不是每个学生都一定比先生强。
(原载《解放军文艺》19%年5期收人《二十世纪文化散文选》,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