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或许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事物都有着正反的两面性,从中发现其隐秘的意义是诗人的精神取向。毕竟在当下,对于汉语新诗,长时间以来,人们阅读到的诗歌都赋有太多的黑色抑郁,当然春林的诗中也不乏这些片段,但是从事物中寻找意义,是他写作的一个重要元素,并由此让那些生活中的事件、自然中的事物变得明澈、明亮,让一些语言来照亮我们的内心,这也许就是他诗歌的一个意义所在。有时,他的诗显得过于平静,但正是在这种平静中,诗人漫游着,那些带有神性的词语也和他一起漫游着,发现事物、抵近本质,让语言发出光芒。正如他在《漫游者》的结尾写道:“我的隐秘/全部隐在上升的风景中。”
是的,他的诗本身就是一道风景。在2007年,读到春林的一组诗《梦中书》。我们惊异地发现,诗人也在虚无的梦幻之中寻觅超常的生存意义。《好时光》里,诗人首先谈及“死亡”:“在某个清晨,没准儿,会忽然抵达墓地,/或倒在雨泊中,无为地震颤。”而梦幻即从此处生发:我念想能重新生活:从爱情到飞翔,一场盛大的宴会,是为我设计的———开场到高潮,我是主角,我触摸爱的肌肤,骨骼,我在春天的路上或夜晚,把你,你们召集在一起,然后在好时光里消失。
真的“像梦话一样述说”着爱情,飞翔,盛大的宴会……“我借岸上的一匹白马,/或乘一列火车,向未来向好时光/送去水一样的明澈,宏阔和玫瑰。”其实,这是在师长仙逝的殡仪馆,看着“一缕青烟袅袅向西”的时刻向死而生的幻性的表达———岂不是对于生存的重新审视?诗人在《梦中书》里更是直截了当:“我梦见我一块砖一片瓦建筑的微笑魔术般消失,梦见假面具,狂舞的腰肢,夜,/我暗自离开人群。”微笑都不在了,这世界还有什么?唯有“假面具,狂舞的腰肢”;所以,诗人选择了离开,“做一个远行的人”———这其实是关乎世道不古,人心叵测。所以,诗人最终的感慨令人心悸:“我终于看见自由了,自由是一个虚无的小瓷人,/我疑惑,我触摸不到她白嫩的皮肤。”
诗歌就是这样,当它寻找美的时候,我们为之心动;当它发现那些生活中的苦难的时候,让语言尊重信仰与良知。这是诗歌的魅力,也是诗人的内心的声音和自己的语言使然。说到诗人的语言,布罗茨基曾经说过:“所有或多或少正在创作的诗人,在心灵深处都意识到,他不是为听众而写。他写作,是因为他受到了语言、也就是俗话说缪斯的口授。他从事这种事业是为了自己的语言———为了语言的音乐,为了我所不认识的这些单词、后缀……为了这些和谐。”诗人就是在这样的诗歌话语中寻找着、发现着,当然也让灵魂提升着。高春林的诗,其实也在为这样的手艺而寻找着它的隐秘意义,从生活到语言艺术,一直以来他追求着、惊觉着,这是诗人的一个责任,他在《惊觉》这首诗中写道:不得不惊觉了我每天的经过,种植,还有废弃三说出世界真实的部分
高春林有着颇为复杂的人生阅历,他在回答木朵的访谈时曾说过:自己踏上社会以来“做过教师、工人、政工员、小报编辑、海关报关员、国家公务员”。在世道人生的历练中自然会有颇多的生存感受,发而为诗则有了别具一格的抒发和感叹。正如诗人自己说的:“诗歌是一种安慰。对我来说,是通向世界的另一扇窗口。它构成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爱的一部分,同时也是预设的和未来的对话……当然重要的是过程,这个过程是以真实的写作唤回本性,接近作为一个诗人的良知。”
也许正是源于此,春林的语言在说出世界真实的部分。在诗歌中,真实,就是对世界的接近和对语言的尊重。当然,真实有时只是个虚妄的想象,在每一个人的表述里,世界会有不同的模样,这并不等于说语言的说出无异于瞎子摸象,而是因为有些东西是不可言说的。但在维特根斯坦看来,不可言说的东西就是最真实的东西。的确,这让我想到我们的诗歌精神。对于高春林来说,他总是站在低处,甘于做“一个低微的人”,也许唯有如此,才能实现诗与诗人内心的契合,让真实的事物开口说话。这样看,他的诗的真实性至少来源于三个方面:其一,源于社会的真实。社会,是个大词,宽泛而琐碎,带有太多的旋涡,当然也有很多想不到的通道。对于波德莱尔来说,那是“发现我的地理学的旅行”。本雅明在谈到这里时,说“他具有与大城市节奏合拍的各种反应。他能抓住稍纵即逝的事物”。这的确是诗人的能力。对于城市生活,春林早期的作品中也有过《商业街》的描述,但他是内视的:我迅速爬上爬下,最终不明白我被抛到哪里了?反正一双脚不再属于自己诗人在惶惑中试图作一交代:“我在这样的市声里,有几次摸不着自己的心跳”“我的词典打开了,暂时找不到准确的文字”,而这一切似乎只是一个铺垫,接下来诗人写道:“我真的找不到了,这个城市朴素的人影”“善与怜悯消失”。这直接的声音是一种倾诉,更是一种带有无奈的叹息。而在另一首诗《杂货店》中,诗人的描述却是真切而具体的,让一个彻底物质化、商业化的社会浓缩在一个狭小的店铺里。全诗四节,每节八句,每一个句子都显得饱满,琳琅满目,跳荡有序,让语言呈现出它的节奏和力量。诗人说:叶子背面附吸的是鹊鸟的空壳,一些生命不见了。在杂货店,在市声鼎沸的黄昏偶尔的几声狗叫还在呼唤着:天地良心但上帝死了,这世界不知道谁是谁的“代言人”
在这样的写作中,诗人是清醒的。因为面对庞杂,诗人必须具有取舍的能力;因为是观察所得,诗人必须还有化为经验的技艺。有时,我们的诗歌总想触及那些优雅的自然和美好之物,而对于社会旋涡、现实中的苦难并不想过多地述说。但现实就在那里,就在我们的面前,在追杀我们的梦想,我们不能不面对,或许可以说这是诗人所要承担的诗歌意志。
其二,源于内心的真实。耿占春说:“当代诗歌写作不只是一个由作品构成的自足世界,诗歌写作的独特话语方式已经构成了一个思想的世界,一种知识的空间,呼请‘思想’与之对话。”在我看来,要完成这一切,首先要尊重自己的内心,让内心足够的坦然、发出真实的声音。尤其是当经验到来的时候,它与我们的修辞发生隐喻关系,是内心给事物以观照。诗人高春林在一首诗里写到“不与生活干杯”,这种心声令人欣喜。他说“我们的前方,本来就没有地址”。是的,对于诗歌,永远是没有尽头的探索。2008年的10月,我与耿占春、高春林等友人曾经有过一次漫游,在中原大地上,没有目的,只是走走看看,之后看到春林写出了一首《漫游者》,那种来自真实的、由内心发出的声音几乎有着震撼的力量:“世界宽敞,我的森林在爱的光谱下忘记了苦味。/在这里,世界遗忘我就遗忘。”一切都隐忍而豪放,真实而有独特的节奏。
诗人很早就给自己这样的描述:“我是悠闲的,我的走向从来/无关时尚。一半的时间里,我隐居。/不再记起风雨,和相关政治”;是的,在春林的内心就是这样的———面对喧嚣的世界,倾心于做“一个低微的人”,同时“以卑微之心对待诗歌”,缓慢地、坚韧地说出内心的感受,当然这种心境有时是颓废的,他在《细草间》里说:“我要是一朵杨花多好/我会在这依旧暧昧的阳光里/飘散,我会苟合一株黄河的水草/然后失眠。”如此简单,显现出诗人与世无争的内心世界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