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杜涯诗歌中生命意义的找寻
杜涯属于那种早慧的女性,她十二岁就写出了第一首诗———自然,那一定是幼稚心灵的昙花一现或者仅仅是一种模仿,距离真正的诗还很远。但之后她背诵了很多古典诗词,奠定了其作为诗人的诗学基础。卫校毕业后,她接触了现代派诗歌,“诗歌写作有了从形式到内容的质的变化”。杜涯上世纪90年代初走向诗坛而成名。而我对她却了解甚少,至今还未曾谋面。只在简单行旅的途中———天津书店见了她出版的一本诗集,买来后又没有读完,就因为忙碌放在一边了,现在要在书堆里寻找反而成了一件难事。这些天,我就在诗生活网站断断续续读她的作品。
一童年和故乡:黑暗的体认与对抗
对我们中的一部分人来说,童年即是一生。我属于这一部分人中的一个。
似乎一切都在童年里发生了:春天和秋天,盛开和凋谢,孤独和寂寞,苦难和泪水,疾病和死亡。童年所受的伤害———种种的伤害———是一生的,那种彻底的伤害,无论什么、什么也不能挽回。无论什么———友谊、爱情、写作———都不能使我忘却:童年和故乡。
在《笔记》(一)里读到这么一段,真的让人徒生沉重。“童年的黑暗是一生的黑暗”?这句话激发了我急于读她的诗的欲望。“对于今天的心中的黑暗,也许它并非来自于某个具体事件,而是来自于从小到大、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个人长大了,也就是说,他(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黑暗。”在阅读中,我们也看到了童年曾经赋予诗人的快乐:“我们在雪中滚爬,撞翻了/柴垛”;“发现桃花在南园/开了三千朵,蜂蝶嗡嗡飞舞/柳絮不顾一切扑在墙上”;只是而后,“父亲被/埋葬在河堤的西侧”,便成为其黑暗的源头。是的,诗人总是在寻觅着这个世界,力求遭遇那写作的“明亮”部分,然而,她却每每在现实与想象里迎来“那一片童年的雪地/是怎样在那里消失”“当我一步步/走向暮年,一切正从我的身后/消失”的悲哀与黑暗。因而才有了“遗忘之词”:我已遗忘了童年。遗忘了繁花和月亮。遗忘了初春的长风。
“我看到木叶自树上纷纷/落下。我看到了/风。/只一个下午,榆树、槐树、白杨树/纷纷脱光了叶片”,尽管那时她“还不懂得死亡……也不懂得生命、流逝和消亡”,而省悟到“我的童年已经结束”,就足以让一个女孩惊悚的了。所以,即便在明媚的春天,童年的她也依然听见了让人不安的声音,在《春天的声音》里:我记得那是在三月,一个晴朗的上午,……
我们向着坡顶沉默地走忽啦啦地摆动着,“啊啊”地悠长地喊着,带着无人回应的
悲泣,许多年,令我迈不动脚步
这“悲泣”,这“旗幡在风中/忽啦啦摆动的声音”是春天的声音吗?那分明是诗人幼小的心灵感应的跟死亡相近的声音。而后,死亡几乎是杜涯诗歌源发的主题,在我所能读到的她的较早的诗———
《桃花》里,就已经存在了:
我看见父亲和那群大人正坐在一座坟前哀哀地垂泪……那座坟中埋着我的从未谋面的表哥他在十八岁的那年死于一场疾病而在随后发表的一百六十四行的长诗《北方安魂曲》里,居然有十个“死亡”,四个“死者”,二十五个“死去”的字眼,足以证明这个主题在诗人心灵深处所占的分量。
从诗里还可以看出,杜涯对于这个世界几乎是消极的也是排斥的,在《月光曲》里,有“月亮,你在夜空中燃烧/但并不照耀我的生命”的反复咏唱;在《十二月重唱》里有“唉,十二月,它们和鸟雀和世界不会知道/我们正坐在某个角落,头抵着头,像两支蜡烛/悄悄地燃尽”的悲戚。即便在春天,“站在树荫下,我看到高大的苦楝树/年复一年,它们盛开、凋谢/……它们不能把我/带出黑暗”。近年来,历经了世事沧桑与生存的磨炼,诗人总归有了幡然的省思,因而在《你不知道我的绝望》这首诗里,她写道:“而这一切,我感谢———/我是被选择的”,在《缓慢地》这一首里有“此后的每一天都是给予,赏赐”;———可以看得出诗人有了饱经世事后的练达与洞明,因而才有了《时间的道德律》中的“风永远来自晴朗之乡,带来寂静//然后到达期待的赞美”的心境,有了《漫步》中披露的“苦难/以前它是我身体里的障碍物//如今它是一颗珍珠”的深刻的生命体认。诗人说过的“生命是美的,但生命又是疼痛的。我写作,因为那里面包涵着我对生命的理解。同时,我写作是为了让时光的流逝使我心安”就成为其诗歌的最好的注释。
在当下,当人们不断责难诗的见证与救赎的力量的时候,我们这些依然写诗的人也不能不面露愧色。而在杜涯那里,她似乎并不介意这样宏大的主题,她思考最多的还是怎么走出童年的黑暗———说白了,在意于诗人的自我拯救。诗人坦言:在2002年秋天,“我陷入了比前次更大的恐惧和绝望中:我看到了宇宙的黑暗”。但她依旧寻觅着,探索着。终于,在2004年,她重新获得了光明———那就是诗歌!她说:“对于一个诗人来说,‘诗歌写作’几乎是能将其心灵照亮的唯一光亮,‘诗歌’,是一个诗人对抗内心黑暗的工具,也是对抗必将到来的死亡的一种方式。诗歌是对于死亡的对抗,诗歌更是对于黑暗的对抗。”
二诗歌:寻觅明亮的世界与心灵的河流
杜涯曾经说过:“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有着自然界的一切纯净、博大和透明,有着人间的一切温暖和善良的部分。它是明亮的,像初春的风。也许你以为它是理想的、虚幻的,但对我自己来说,它是真实的。”是的,人类作为高级动物,源自自然的造化,所以其遗传积淀与潜意识里恐怕都有一个回归大自然的梦想;表现在诗人那里就会成为诗里面最温馨的部分。这大概也就是海德格尔的“诗意地栖居”。我们能看出来杜涯是在践行着这一畅想。阅读中,我们发现杜涯异常钟情于家乡的“树林”及各类花朵———她几乎写遍了它们,而且她所有的诗都几乎从没有离开故乡。这很让我诧异,这一切难道都源于一个少女的记忆?抑或那才是诗人生命深处最为明亮的世界?在《回忆一个秋天》里就有:
我是偶尔走进了那片村外的树林。树林中有着榆树槐树、柳树,还有十几棵高大的白杨而这样的诗句比比皆是。她还多次写到了桃树、桃林、桃园,“在风中看见桃花”,“桃花在屋外盛开”;“我欢呼一声/一头扎进了桃林/那个上午,我在桃园中兔子一样”。诗人的写作,意在“去寻找一个满街鲜花和人面的小镇”。而在《我知道那些吹过红桦林的风》这首诗里,同样展示了:我知道那些吹过红桦林的风它们正漫溢过山坡,拂动着树干我知道它们来自哪一条宽广的道路路上一个日行人被风掀翻了衣衫我知道那些平坦的河谷:青色的鹅卵石闪烁着,像失落在春天的珍珠……当我回过身我看到爱我的那人正站在风中在这里,诗人彰显了写作的力量,或者说,她给我们提供了一幅在诗的想象里才拥有的童话般“明亮”而幸福的部分———这对于一个当代女诗人来说犹如高原的空气般珍贵而稀少。在《当我们的栗树》这首诗里,诗人也给予惬意的揣测:山风吹来,“栗树却不再战栗———它只轻轻地喧哗”“黑鸟飞来,趁着/我们入睡,偷偷地摘去那一树的/栗色的果实”,栗树没有痛苦却因此变得轻松;而当我们醒来后,望着空空的树枝满脸的迷惑之际,栗树仅仅“只表示缄默”,所以,诗人才能够兴奋地写出———
当我们的栗树把它绿色的枝叶长在山崖上我们是否应该搬家?
我们是否应该从山下搬来我们的帐篷
竹椅、水桶、鞋子和看家狗
守住我们的栗树
在杜涯的诗里,我们体会了“风用它明亮的翅膀/拍打山梁,也拍打我们的双肩”的快乐;看见毛白杨———它们绚烂的生命遮挡了天空,诗人几乎涌出了“另一种/生的疼痛”。在槐花飘落的时刻,诗人体验了世界之寂寞,在一条大河旁,相爱的人觉察了水面上波动的阳光、一叶载着放蜂人家当的小船那漂流的孤独;“苦楝花落在我的身上/像童年、夜晚、春天的一次伤害”———这凄楚的美同样让我们怦然心动。同样的,几乎在记事之际,她就以为自己的前世是一条河流,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念头愈加强烈。所以她在二十岁的那一年,几乎走遍了方圆几百里,去寻找那条河流,自然,那所有的河流都不是她心目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