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南先锋诗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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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场”的写作(1)

———河南先锋诗歌巡札

依据贝雷泰.E.斯特朗的观点,“先锋”一词的最初转义是指“艺术探索和创新的先行者”(陈祖洲译)。而先锋诗歌肇始于浪漫主义衰落后的欧美国家———继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之后,先后出现了意象派、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等流派,先锋诗歌渐次成为潮流。20世纪初期,先锋诗歌传入中国,70年代渐成气候。河南先锋诗歌则萌芽于20世纪80年代,成熟并产生影响于90年代,而于21世纪初得到拓展。上世纪80年代前后,一批年轻诗人迷恋着翻译过来的欧美现代诗歌,从那里吸吮着新异的精神营养和诗学素养,给新诗带来了生机。在省会郑州,耿占春、邓万鹏、田桑以及后来走向诗坛的田雪封;同时期涌现的“平顶山诗群”等成为河南先锋诗人的代表。对此,耿占春、王东东在一篇文章里有精到的论述:“大约从1991年起,《阵地》逐渐为人们所认知。一些成熟起来的诗人在这个民间诗歌刊物上走向外界。他们中的一些诗人是从80年代初一直写过来的,如罗羽和随后的蓝蓝、森子。他们的诗带着80年代中国诗歌的抒情语调。”这个群体里还有海因、冯新伟、简单、高春林、张永伟等诗人。扶桑、杜涯、陈鱼、一地雪、琳子、黑女、吕征等先后成长起来的女诗人成为河南先锋诗坛的重要一翼。魔头贝贝、朱怀金、铁哥、老英等一批年轻的先锋诗人,以及王东东、王向威、董非、楮矗、刘旭阳等80后诗人也异军突起。

在国内先锋诗歌潮流的参照之中反观河南先锋诗歌,我们既看到颇多相通之处,也窥见其独有的特征。比如:河南诗人多能洞察世事,最终走向诗意的澄明和语言的内敛;历经磨难,在生命的体察之后趋于抒情的持久;从耽于叙事,到叙事的熄灭;致力于感悟的知性渗透,趋于复合;女性诗写走进纠结与皈依的路径;在诗写中拥有强大的诗学荫护和支撑等。总而言之,河南先锋诗人写作的实绩颠覆了河南诗坛陈旧、腐朽的现状,确立了在全国的“诗歌高地”。

纵观河南先锋诗歌,论及先锋标识,我不得不再一次拜读众多诗人的诗歌文本。要给河南先锋诗人及其作品进行梳理,必然要做一些分类归纳。而每一位诗人都是独特的写作个体,分类展示有时候往往是荒谬的。所以在这篇文字里,我只能结合以往的交往与交流,依据他们的文本来阐述自己的阅读感受,力求围绕一个凸显的特征而去做些粗浅的勾勒。

(一)

一批爱好先锋诗歌的年轻诗人离开各自的院校,陆续进入社会。随后的岁月,经历了太多的世事变故,还有个人的生存博弈———工作、结婚、生儿育女……所以,他们对世态炎凉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心智趋于成熟与练达;其诗歌语言铅华洗尽而走向诗意的澄明。历尽劫难之后仍坚守写作的诗人已经寥寥无几,50年代末出生于豫东偏远乡村的耿占春是其中的一位。他在大学期间就写出了颇有价值的诗学评论,成为新锐的诗学评论家,而今早已蜚声国内外文坛。而多年来诗歌写作并不是他的主项。用他自己的话说,诗歌仅仅是他感悟世界的一份“负资产”,是一个人在内心中为这个时代的“配音”与“旁白”。但他在一次聊天时曾经说过:“我退休之后,只写诗歌。”这也许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却透出他对于诗歌的不懈期许。他在《不期而至的救赎》这篇文章里说:“我几乎是在听,听一个智慧的老人在低语,他的语调令我信赖。我听出他的苦恼、他的焦虑,但他并不说这些,他说的是信心和自我宽慰,他出示的是证据,因此我得以知道他隐蔽着的不轻易出口的痛苦。这就是一个人的德性。”———我们读他的诗也几乎就是如此,或者说这就是开启他的诗的一把钥匙!在《是的,开封》里有这样的句子:

比如开封,一个只有郊区的城是存在的

不是我常常忘记了不幸的时辰

只因游梁祠胡同破败的窗台上开着月季

再把这里的生活说成不幸就是不道德

在这首诗里,诗人只是出示着证据,透露着他的苦恼、他的焦虑,但他并不轻易说出。他在这里依然寻找着信心和自我宽慰。他的诗拥有思想的睿智,在诗行里埋有更深刻的东西。他有一种冷静而深沉的述说———情愫与知性融汇于练达的语言之中。诗人在雾中的小树林里,拥有了“清晨的思想”,像“神话和宗教之梦”带来难以理喻的宏大的慰藉,从而“提升着生存的尊严”;在“岁月就这样流失了”的夜晚,“灵魂”在后半夜醒来,检讨着“日渐衰老的羞耻心”———

……没有为众生承受苦痛的美德,也没有

肆无忌惮地为自身抓获肉身宗教的

骄奢淫逸。

……

这是一颗良心犹存的灵魂的忏悔———在这个世界实在是弥足珍贵的了!而《在午后,断续地》,你又可以窥见诗人参悟生命的“虚无”与“试图纠正造物的荒谬”的图景:数不清的逝者造成的“午后的寂静”,还有“爱”———仿佛就是那看不见的“给予我的怜悯”;同样,在《当一个人老了》这首诗里,诗人给我们揭示了“当一个人老了,才发现/他是自己的赝品。他模仿了/一个镜中人”,“才发现/他的自我还没诞生”的悖谬。诗人对底层民众有一种深深的同情。记得有一年,我在他的书房里曾看到他一首诗,描述了那个人为的灾荒年代,活人吃死人甚至吃自己孩子的悲惨情境,读来让人不寒而栗!对于边疆尤其新疆的风土人情,他有着特别的爱,因此他写有一组《新疆组诗》。在这组诗里,“作为一个社会学上的‘异族人’,却在生命的感受上,与西部息息相通、水乳交融。他由衷地欣喜和赞叹西部顽强的生命,和西部对顽强的生命由衷的赞叹和欣喜”(许道军《用言词留住瞬间》)。或者像纪梅在一篇评论里说的:“耿占春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旅行者对西域的观察以及对自我的改写。诗人描绘出西域历史场景的转换,时间维度的古今意象和两种共时性存在的交融空间。一个携带着内地生存经验的人来到陌生、异己的空间,走进巴里坤庭院、高昌古城、龟兹渡口,通过对奥依塔克牧民的困苦的感知、对维吾尔族青年病痛疾患的感知进行着自身的‘修行’。”读他的诗篇我们总能感觉到一种忧郁的韵律,抑或凄美的旋律———犹如聆听大提琴的独奏曲;我们总能看到清晰的独有的意象。也许,他在为当代杂乱无章的诗坛挽留更多的诗的元素?他坚守着。

田桑是我恢复写作后认识较早的河南诗人之一。大概是2002年吧。一见面我们就很投缘,那是来自诗歌的虔诚与相知。他是一位沉静中饱含热情的人,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以后,对诗歌依然钟情,只是已经从当年的诗情的恣意奔放且尚有欧化句法的写作进入练达而澄明的诗写。特别是近几年,诗的数量虽然有些少,但每一首都进入一个很高的境界。诗里的淡定、无欲显示了内心的强大。引人注目的是他2010年暮春写的一首《木桶》。在这首诗里,他为“木桶”赋予了意义:衰老。其实他在喻人———人到中年,就该进入“衰老”的临界了,所以有了“我们的脸在镜子中显露/木质的纹理/以及虫蛀的小疤”的沧桑感;有了“风、雨、雪、霜和闪电/都会像/木头一样/重新发出新芽,但我们不能”的感叹;“一道道铁箍/渐渐收紧,沉陷于木头//深处,像闪电不能自拔”;他在诗里运用意象思维,为其独有的“感受”觅得最为得体的契合与对应,从而避免了诗的空洞;而结句“仿佛死亡未经发芽就直接开花”既精粹又仿佛神来之笔。田桑善于刻画细节,在语言的细部彰显诗的力量:“几个穿裤衩的小丑/从一根树枝不停地跳向/另一根树枝”,麻雀在诗里居然荣幸地做了演员“小丑”!所以,才有下面的一部好戏:……不要以为只有麻雀敢脱光衣服,露出胸中赤裸裸的马达。

猴子同样急火攻心,求助于雪糕。

因此雪下了一夜还不够。一个老中医踏雪而来,给麻雀号脉但不谈气候,不开处方,免得引火烧身。

———《麻雀的气候》

田桑十分在意语言的揉搓,而他又能够在不经意间,几乎不露痕迹地呈现诗意。《清明于林丰山庄看桃花》就是如此:“后悔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这一句似乎在临摹张枣的“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但接下来,田桑作了有效的扭转:“树木于自责中度过一冬,终于/长出了鹅黄新芽”,“紫花地丁在垄沟的枯草之中/染上了初春的抑郁症”;“一只花喜鹊叫着,掠过桃花潭/碧绿的镜面,顾影自怜”;“在日记中,松鼠住进了病房。/而山下那一小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成为她的陪护”……这样,诗人“拧紧/词语的水龙头,让饶舌的记忆走出自责”,完成了一次有效的写作。

冷眼的诗我读到的不多。只看了朋友转来的一组有关新疆的诗:《南疆,1994》,“写于2004年家中”。就是这组侧重于“述说”的诗已经让我震撼———冷眼那种米沃什意义上“见证”的力量:

热合曼·阿卜都拉·毛拉的小儿子

你问我:“你的家乡好吗?

你这个独自到新疆来的流浪汉。”

…………

“那么,你到新疆干什么来了?

你为什么不从新疆滚回去!

滚回你的老家去!

既然你的家乡那么美!

你还到我们新疆干什么来呢?”

———《叶城,1994》

冷眼简直拥有先知般“预言”的智慧!“从新疆滚回去!/滚回你的老家去!”这是一个种族对于另一个种族刻骨的怨恨与谴责,也是导致不久前那个不该爆发而居然爆发了的血腥“事件”的深层缘由。所以,有了“当一种痛苦反对另一种痛苦,或一种苦难遮蔽另一种苦难的呻吟”来临。在这组诗里,冷眼述说了颇多的“灾难”即将到来的迹象而不是莺歌燕舞的境况:“唉,那个该死的民族败类/他出卖了我们,不得好死”;“他们散发了传单/提前,当做友好的警告/用回文和汉族字/这还算礼貌//在新疆时间/上午十点钟以前”;“你被弄了个糊涂/发起急了你这个朝拜者……他隐于城堡里的脸庞”;“画中那位大胡子领袖正向对方/一架被击落的冒着黑烟的飞机敬礼”;“消瘦的哈萨克斯坦人/告诉了我些什么,当我开口/要问要说,这又是一次秘密活动”……耿占春曾写道:“我倾向于让被遮蔽的声音被倾听到,倾向于让另一种苦难显出它的面容。不幸的是,我知道我根本就做不到。”冷眼亦如此!

田雪封一向是沉静的。虽然是一个彪形大汉,但有时候在交谈中脸庞还会有略显羞涩的红润。就是这样一位安静的诗人,在诗里总会给你带来异常诡异的生存境遇中显得不安分乃至“粗鲁”的东西。他自己也说:

我的笔,却要继续,莽撞,不避行人———

从一张白纸,投身火、钢轨和战场。……

———《盲人》

阅读他近期发表的诗,特别是《股市之歌》就有这样的感觉。不晓得这是雪封偶尔的“出轨”,还是深思熟虑后的“出走”?或者一如他诗里所说的:“瞅准机会,不经意说出,/就像酒店一道免费冷盘?”雪封还年轻,我们有理由期待他的蜕变。

张永伟是一位心胸豁达的诗人。在诗歌圈内,他包容性强,乐于助人,人缘很好。他总是凭心性写诗,不计功利;近年,他时常还来个“酒中、酒后作”。蓝蓝说过:“其诗歌别具一格,自有其独特的韵味。永伟善饮,为人慷慨豪爽,古道热肠。”《乌鸦,喜鹊和猪》这首诗里,总有一些俗常之物:乌鸦、喜鹊和猪,烈酒、面孔、嘴、堤岸、婚礼、脖颈……你也许会联想到唐诗,宋词。但它们相距千年,就诗意,就结构,就感受方式而言已经差之千里……“在张永伟那里,就是以朴素自然的语言深入当下的生活经验,向外发现,检视大地上的人、事、物;向内探求,谛听心灵涨落的潮汐”,“同时,直逼真实的冷静与客观,彻底剔除了表达的赘饰和浮华,在一种干净、简单、朴素的语言背景下,我们得以领略诗人面对记忆、面对内心的日常经验表现出来的那种细腻敏锐,从容率真”(冰儿语)。读他的诗,你还能体会出那种“轻、明、纯”的味道来。他的诗有纯美、清澈沉静的东西在,也有虚幻之美:“你躺在竹席上听/空气里的啼鸣,身体上的/裂缝开始透出光线,/寻找它们各自的声音。”是的,永伟的诗———即便是沉重的题材———也有一种隐忍里的淡定,或舒缓。看他怎样《悼贝贝的老岳父》:“只是默默地干杯,偶尔孩子气地拍拍我的肩膀”,“……送别以后,/你忽然又从人群中出现:/手捧着两瓶淮源老窖,站在路边,目送我们/登上通往油田的乡村巴士。”目前,他正处于融合与调整的临界期,当他打通了一些诗学关节,也许他就会成为前途远大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