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生莫名其妙叹了口气。从书包里掏出《大学英语》精读第三册。想了想,又塞回去,又掏出一本杨周翰的《十七世纪英国文学》,又塞回去,再掏出刚从图书馆借出来的梁遇春的两本书,1933年开明书店版《春醪集》、《泪与笑》,翻开《春醪集》,端详了一下老校友梁遇春26岁的遗像,便从序言读起来。
也是合该有事。读着读着,该生觉得古古怪怪的。倒不是梁遇春的文字古怪,而是觉得后边总有个什么东西在和他一起浏览。该生一回头,看见一只松鼠趴在椅子背上,与动画片里的没什么两样。那松鼠的眼神离开《春醪集》,四目相对,旋即又大大方方、如饥似渴地读起书来。
该生的第一个念头是用装饭盒的布袋子将松鼠拿住,弄到家里养起来。转念一想:刑不上大夫,这样对一个读散文的松鼠,未免简单粗暴和卑鄙了一些。还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罢。于是,该生掏出半袋饼干,诱惑松鼠尝一尝。没想到被松鼠很礼貌地拒绝。“您自己吃吧,”它谦和地说,“如果方便,请翻到第二页。”
这便是北大的风格,当高贵的人格与低俗的人格相遇时,低俗的人格总会无条件地向高贵的人格看齐。在这平和安详的未名湖边,该生觉得自惭形秽,心术凶顽。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谁也不妨碍谁,该生便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在松鼠求知欲的支配下老老实实翻到第二页目不斜视地读起书来。
该生觉得松鼠的阅读速度与他差不多,他认真地看完一页,翻页时,没有觉得松鼠有什么异议。松鼠对梁遇春的文字似乎很敏感,该生的胳膊后不时传来松鼠阅读所发出的啧啧声和微微的叹息声。
读了几十页,该生用十分镇静得体的外国小说翻译腔说:“我得去学五吃饭了,再晚就得排长队了。感谢你,我们过了一个非常好的下午。”松鼠专心致志的阅读被打断,有些诧异,但还是很大度地应道:“也好也好,不忙不忙。那么,明儿见?”说着就在满是迎春花的树丛中消失了。
下午四时半的阳光逐渐柔弱温凉了,嫩黄色的迎春花和连翘的枝条还在摇曳。该生把《春醪集》收进书包挎起来,一手拎着饭兜,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湖边,往学五去了。暮色渐暗,在纷杂的餐厅里,该生遵纪守法地简朴地吃着,想着。他自幼养成了遇事思考的习惯。
【按:关于“饭兜”,可能还有必要向今天的同学们解释一下。它是多年前学生用来装饭盒的布袋子。当时我们的大学还是很“土”的,既没有扩招,也没有“与国际接轨”,因此食堂里全无“托盘”、“磁卡”等高端设备,校园里更不多见“宝马香车”。】
在大一的第二学期,带着一点心思去上晚自习,真是再好不过了。童年的奇想尚未退潮,新的知识领域迎面展开。思想战线的风云变幻是要认真对待的,不是被这个占领便是被那个占领。想想:和一只松鼠读了一个下午的《春醪集》!该生觉得自己很幸运。这天的晚自习效果特好,收获很大,连前排的卿卿我我都没有刺激到他。第二天,天气还是那样好。下午,该生又坐在未名湖边与研究生院隔着一条路的那个躺椅上,刚翻开梁遇春的《春醪集》,便发现松鼠从迎春和连翘花丛中跳到椅子背上,俨然地向该生点了点头,仿佛音乐会上,独唱演员向乐队指挥颔首示意:可以开始了。
就像碰到了默契的老友,该生和松鼠彬彬有礼,互不妨碍各自思维的乐趣,读书读到傍晚。
以后经常读到傍晚。春天的白天越来越长了,在湖边与松鼠读书便成了和跑步、打球一样自自然然的事。迎春花和连翘开败后,接着的是榆叶梅、碧桃和丁香。梁遇春的《春醪集》、《泪与笑》以后,接着的是沈从文、莎士比亚、皮兰德娄。等到柳絮纷飞的时候,他们已经读到惠特曼了(本想找来英语系教授赵萝蕤老奶奶译的《草叶集》读读,可是没有找到。李野光的译本读着不过瘾。只好从爸爸的书橱里翻出过去楚图南译的《草叶集选》,觉得很不赖):
“一切我标明属于我的东西你必须改为属于你,
否则听我说话将是白费时间。
我是怎样我便怎样存在着,
即使世界上没有人了解这一点,我仍满足地坐着
即使每一个人都了解,我也满足地坐着。
……”
读着读着,该生对松鼠说:“你变成人也挺好的。”本着胡适先生“大胆底假设,小心底求证”的精神,松鼠说:“假设我变不成人,却又变不回松鼠去,那不叫‘迷失本性’,丧失了本体么?”该生先从中国哲学“天地之气,随物附形”的“气”的范畴来推论,又运用胡塞尔现象学理论来阐发,建议松鼠不妨先将自身的存在“悬搁”,还愁日后不能进行“现象学的还原”吗?松鼠听了以后,认为此事大矣,因为这关系到它的“存在”,尽管哲学界已就存在的荒谬性达成共识。它觉得应该用“本体直观”的方法去体悟,以求得从松鼠变成人,并能变回松鼠的本体论证明和逻辑上的先验性,伦理上的合法性,还要谨防被后现代主义的文论家误读,说成是“民族寓言”或是重建“后乌托邦神话”等等。说完了这些,松鼠就在开满绛红的碧桃与洁白色丁香的树丛中消失了。
【按:平心而论,该松鼠如果放在今天,应该算是个文科老前辈了,即使不算个学科带头人,当个文史哲的硕士研究生导师也问题不大。不过,急流勇退继续当松鼠也不错,免受WTO后“与世界接轨”的我国学术规范及游戏规则的三界轮回之苦。至于后进鼠辈,能否领悟“通识”、“博雅”的实质,仍要看每个文科鼠辈的造化了。】
这天上午,松鼠刚在五院中文系雕花小楼的窗外旁听了一个讨论会。
格子木窗开着。啄木鸟在外面笃笃啄着,燕子也在春光里飞来耍去。而一个白胖胖的东南亚华裔学者却在屋里念他的论文。论文里说的是鲁迅、郁达夫,还有老舍,孤独、寂寞、性压抑、漂泊、痛苦等。中文系相关领域的学者都坐在各自的折叠椅上,有的半闭着眼,有的全睁着眼,很和蔼地听着。
东南亚学者念完了,中文系教授们依然俨然地慈祥着,直到一位老先生开始提问。大家挨个轻声细语地提出一些问题。渐渐地,东南亚学者白胖胖的脸上流起油汗来。越流越多,流进白白的名牌衬衫的领口,柔软的脖子也油汪汪起来。估摸着坐够了一个半时辰,中文系学者们纷纷起立,夹起折好的折叠椅,排队放回系办公室去了。胖学者一边把论文放进小巧的公文包,一边擦汗。接着走的是博士生,硕士生,该本科生也跟在后面,夹起折好的折叠椅,走出去了。胖子学者什么时候走的,就不知道了。
【按:现在北大中文系的设备——现在的术语叫“国有资产”——早该巨牛无比,不是折叠椅了吧?】
也听过一些新潮的,留洋的或者全洋的学者的讲座。
土著的新潮学者,理论最后现代,观念最德里达福柯,一张嘴便是深奥无比的汉语,偶尔在黑板上写个外国人名读读,在发音呕哑啁咋之余,还要拂拭嘴角泛出的泡沫。半洋的学者,说话好懂多了,中正平和,不再给人阴阳不调的感觉。而全洋的学者一来,则土著的与半洋的都成为听众了。所不同的是半洋学者不时地发问,而土著学者则一声不吭,像李莲英一般聚精会神地察言观色,留心每一个场面,并私下里与半洋学者交谈。——等到与全洋、半洋学者依依惜别之后,就该他对着成群存栏圈养的低年级本科生们大说特说了。
【按:这说的是十多年前的老状况了,其残余的痕迹可能还在内地偏远的一些大学保留了一些。而在扬眉吐气的今天,文教昌明的都会如北上广,俨然已经走出西学东渐的子夜,即将实现文化和价值观输出的千秋大梦了。若钱钟书在今天的学界混,则连讲师也混不上的,因为,一、钱钟书只有“副博士”学位,而现在也愈发公平公正透明,已经在21世纪初紧赶慢赶地大规模“破格”之后,好几年不兴“破格”了,二、《谈艺录》《管锥篇》这样的东西,都不符合“学术规范”。】
除了亭亭玉立孜孜不倦的学者,北大更有一捆一捆的校园诗人、校园歌手和摇滚乐爱好者。
北大的雄性诗人大约可划为两种,长相村的能喝啤酒的都留大胡子,白净些肺活量小的都留披肩发或连小女孩都嫌过于天真烂漫的高高的马尾巴辫子,摇来飘去。(松鼠想:把他阉了就不会自我感觉那么好了。)松鼠和该生取得共识:在北大,没有诗人既留胡子又甩着马尾巴。
一天晚上,在学生文体活动中心一个文学社的集会上,该生看到了被北大的诗人们请回来供奉的一个大诗人。大诗人是属于留胡子的那一派,却又白净细腻,于是更卓尔不群。于是便穿着与之相配的一身质朴无华粗粮细做的牛仔服,坐在一群小半茬的小诗人中间,翘起腿,脚上是淳朴的皮靴。掏出精致的 Zippo 打火机,点燃一根烟,把 Zippo 打火机戳在桌子上,一张开嘴便“小查小查”起来。“小查”就是海子——查海生,那个小平头、戴眼镜、以梦为马,徒步走过西域高原的朴素、羞怯、腼腆的海子。只有真正的大诗人才有资格把伟大的海子亲切地唤为“小查”。大诗人是与海子、戈麦、骆一禾等一茬人在图书馆东草坪畅谈成长起来的“西”字辈,是从那个英雄时代过来的,让人神往。大诗人有着耶稣一样安详的表情,口吐着“李白是长江,杜甫是黄河”、“大诗”、“与汉语的悲壮搏斗”之类的箴言。英雄时代的诗人们都死去了,他活了下来,追怀着,写着平和美好的诗。他的手像大理石雕塑一样匀称白皙,斜搭在椅子背上,差点把该生给迷住了。该生使劲拍了一下头,又被口袋里的松鼠狂咬了一口,才清醒过来。
【按:那时民风淳朴,还不懂得“耽美”。那时,“海子”是个解禁不久的,半地下的敏感词,所以当时青年学子爱读之,以示“反叛”。今天,“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已经是很和谐的房地产广告词了。于是就“渡边淳一”。】
松鼠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径自去男生宿舍区逛逛。他刚跳上一个窗台,就听见门“咣”地被撞开,一个矮个儿学生上完晚自习,木呆呆地回来了。他来自广西边陲,披着从石家庄陆军学院军训穿回来的夏常服,一身的军裤、解放鞋、军背心、军内裤、军袜,捧着个天线老长的短波收音机,耳机里传出切切喳喳的英语,宛若当年的越共或红色高棉战士。他显然又受刺激了,进屋就用刻意学来的北京腔说:
“咱哥儿们是没人疼呀,人家都有女孩疼啦,咱他妈还没戏!这是什么世道,难道公平么?”
“那你怎么不去追呀?”上铺一位正在赏读张恨水的问道。
“操,追啦,追不上。”语调很悲愤:“人家女孩都找你那样的,能说会道,普通话也说得好,还‘爱惜身体’,每天‘喝一杯牛乳,吃两个鸡子’。”(他说的是郁达夫小说《沉沦》里的典故,主人公青年害怕每天自己在被窝里的自我“犯罪”伤身体和脑子,所以每天“喝一杯牛乳,吃两个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