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文系是治愈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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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呐喊与彷徨(1)

“老娘我今天终于豁出去了!”

“课堂上总是前排那几个人在积极参与,没有我们后边的人什么事。”

这是在抱怨任课教师忽略你了么?好吧,我懂的……但前排并不是VIP,教室也不分发言席和旁听席,你也不用凭票入座,对不?打个比较奇葩的比方说,谈恋爱得靠自己去谈,不能指望组织上在你18岁的时候分给你一个帅哥或姑娘。就算组织上真想分给你一个帅哥或姑娘,也不能指望组织上就真的能称得着你的心……所以还得自己去碰,自己去谈……自己躲在教室后排不说话,抱怨说参与不上,就如同内心早已欲火中烧,却扭捏地、道貌岸然地等待组织来分给你一个姑娘或小伙一样。

这是心理障碍,得治。这真不夸张。还清楚地记得09年一次解读课的治愈场景:一位翻译学院的同学站起来主动地过瘾地发言了。这对于她,意义重大。因为当天课后,她在豆瓣上激动地写道:“老娘我今天终于豁出去了!”

该“老娘”在毅然决然豁出去之前,也曾来信抱怨过“应试教育”的弊端,中国大学的“扩招”带来的“非人性化”,大学生普遍的“理想缺失”和“冷漠”等,也顾忌自己若发言会在别的同学眼里显得太“积极”、“有所图”从而“不好混”等等。这些concern,其实对我来说早已毫不新奇了,因为每个学期都会收到无数署名的及其更多是匿名的同学发来的E—mail,都在抱怨这些,还引用鲁迅先生的什么“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些,我早看腻了。但还是应该感谢同学们发信来,因为发信表示看得起我,把我当“知心大姐姐”来使,希望能获得“治愈”。

但像同学们那种的高屋建瓴高瞻远瞩的风格,是党和国家及各级领导人,及其985教育学科超大规模重点研究项目课题的风格,是与你本人的治愈问题丝毫不相关的大个儿奇葩。甚至好几次还有同学上升到这样的高度——就是那段反法西斯的话,说什么,他们迫害共产党人的时候我沉默,他们迫害社会党人的时候我沉默,他们迫害犹太人的时候我沉默,他们迫害我的时候我……mama mia!不就是上课发言参与的事嘛!一个胆小鬼在E—mail里能上升到如此高度而且还是匿名的,这本身就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大学教育“奇葩”。

一言以蔽之,中国式教育“奇葩”的精髓,就在于“雷声大雨点小”。于是把它反过来,“雷声小雨点大”,就OK啦。这很简单:“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哪怕你在E—mail里跟我讨论问题,署上名字,让我知道你是谁也好……

雷声大雨点小的“诲人不倦”过程,说到底,是自毁的过程,始自大一的前一百天。期间,无数的同学,开始起劲儿地讨论中国大学的“沦陷”、“没落”,说是大一第一学期上到了一半,就会让通过高考上来的自个儿丧失了主动性。于是就在人人网上转载了无数的哀叹,转载了中美大学比较的帖子,于是接着哀叹……无数的祥林嫂们在网上哀叹道:“我真傻,真的,我只知道……”于是众祥林嫂们和看客们相互摇头着,叹气着,满足着,熟练到一说上句就能背诵下句的地步,然后就……散去了,仿佛不来这么一小下儿就对不起校园传统似的……总之,自个儿就自动地,“无奈”地,彻底地……废掉了,从此之后,只能用剩下的余生来呼唤“陈寅恪精神”的复兴。其实,中国大学的沦陷没落,一切取决于你在上大学前一百天的时候,是不是也学得“雷声大雨点小”起来。中国大学教育这朵大奇葩的绽放,是建立在每一朵小奇葩的英年“早泄”的基础上的。

也就是说,不要再一边欲火中烧,一边忸怩作态地等待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等得黄花菜也凉了,等得陈寅恪精神也成为上古神话传说了。

快“豁出去”吧!

中文系低班的文学概论就不该学,也不该教

写下这个标题,觉得说出了心里话,不论我面对的是真正的高手,还是单纯地对文学问题抱有虔诚幻想的青年。业内业外人士针对此话题的牢骚已经不少了,不需要再增加一篇“吐槽”。但凡有宣泄、情绪化和愤青嫌疑的时候,就需要验证自己一番心里话是否真是明白话、实在话。换言之,牢骚、犬儒和绝望,是杀不死“文学概论”这头怪兽的。它在几十年里变成了庞然巨物,并且有无数的理论高手披着黄马褂,在四周持刀守卫之。而这些理论高手又都是陆续被收编来的前刺客……即便算你冲破高手的防线,把怪兽的头砍了下来,它立马就会又长出一个来。它如常山之蛇,攻其头则尾至,攻其尾则头至。所以还需要克服恐惧和轻敌的心理,一刀刀冷静地砍下去。

第一刀——屈原、李白、杜甫、关汉卿、曹雪芹都不知文学概论为何物。若它们在18岁学了文学概论,就啥也写不出来了。那些善于总结文学理论的,又有几个能写出好的诗文小说来?这是从作者写作的角度来说的。文学概论对写作爱好者来说,基本上是可有可无的。尽管写作爱好者能说出很多很真切的关于文学体验的话,但这些话都比文学概论要“片面”,也缺少“系统性”和“抽象性”、“普遍性”、“规律性”,总之是缺乏“高屋建瓴”的“理论高度”。所以,如果在文学概论课上坐着未来的李白杜甫,教师有两种选择。一:为了祖国的文学事业,宁愿他们逃课。二:要完成教学任务,教成一门能打通任督二脉的文学概论,不断让文学新人们意识到文学问题的复杂性,而不必急于锁定答案。这其实就不是“文学概论”,而是其对头——“文学概问”。

第二刀——我们绝大多数人与文学发生关系,不是以作家的身份,而是作为普通的阅读爱好者。英国的理论大师伊格尔顿说:“绝大多数人们阅读诗歌、小说和戏剧是因为他们发现作品令人快乐。这一事实是如此显而易见,以致在大学里几乎就不被提及。众所周知,人们很难在花费了数年时间埋头多所大学研究文学之后,最终还能感到文学的乐趣:很多大学文学课程之设置方式似乎就是要阻止这一乐趣发生,因而那些仍然能够享受文学作品的过来人也许可以被认为或者是英雄或者是怪物。”(《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

这是从读者的角度,讽刺了文学理论蹂躏阅读爱好者的实情。阅读的时候确实不需要一个理论的声音在旁边多嘴,就如同当你在欣赏一只矫健斑斓的猎豹的时候,不需要生物学博士喋喋不休地告诉你猎豹的骨骼结构,或者当你在品尝美味佳肴的时候,不需要一个营养学博士后站在餐桌后面,诲人不倦地背诵着秘方成分的分子式和你舌头上味蕾的解剖学原理。这不是说我们要废掉这样的博士和博士后,而是说他们应该是我们在回味的时候才被召见的顾问。

在我们这里,文学概论最爱糟蹋十八九岁的文学新人。为了玩出新情调,还拿伊格尔顿的《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和美国韦勒克的《文学理论》来助兴达二十年之久了。殊不知,这两本书都不是我们这边常见的“概论”范儿。伊格尔顿那本,很像鲁迅体,是这位英国马克思主义重量级老炮对各家各派文论的犀利品评,往往能跳出学术腔,“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其中伊格尔顿式个人思维和态度的印记,要远远大于其“概论”式教材的价值。20世纪中期在美国也确曾出现过像韦勒克的《文学理论》那样的全盘论说,但后来就没有这样的东西了。于是在美国课堂上,更靠谱的做法是把各家各派的原貌都让同学们看一点儿,讨论讨论。大家总是在看“有局限性”的原汁原味,而不是看貌似全面的没汁没味。

我们的文学概论,用唐僧一般的口吻,貌似解答了关于文学的一切可能的问题,也扼杀了你自己曾经虔诚地想问的一切更有新意的问题。有这样一座“只见森林不见树木”的假森林挡在那里,文学新人们就连一棵实实在在的树也看不到了。而且,在假森林里关一年禁闭,想必也颇为 boring,所以等到放出来后,就立马儿忘得干干净净了,直到考研时才又皱着眉头想起来……

第三刀——从经验获得的常识常理来说。人不论是逛街买衣服,谈恋爱找对象,还是阅读文学评判文学思考文学,都需要眼力——选择判断能力。人是出于自发的快乐原则,在选择判断的实践中培养出能力的,教不得,就得需要自己多逛,多交往,多比较。如果说对此进行“教学”的话,那一定是有害的。

我们无法想象会有各级“婚恋师”来给青年男女讲“找对象概论”、“恋爱原理”这样的课程。任凭那正高级婚恋师讲什么“爱是宽容,爱是责任,爱是付出,爱是拯救与逍遥,爱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爱是柏拉图的洞喻,柏拉图的博雅,柏拉图的搅基,爱是“在”和“此在”的合一,爱是意在言外,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爱是阐释的循环,爱是期待视野的交融,爱是only you……神马的“精品课程”。这对于没有恋爱实际经验的人来说,往小了说是扯淡;往大了说是妨碍幸福。

那“文学概论”为什么就如此嚣张呢?“文学概论”这只能说是故意,而不是弱智。我就不展开说了,不想招惹黄马褂。其实如果好好看看教材本身,能发现不少蛛丝马迹。它训练你练就一身毫无用处的“屠龙绝技”,而实际上连去屠一只猪的本事也没有。它预先已经把你的武功废了,于是你就无法成为刺客了。

古往今来的文学为好奇的孩子们留下了一座瑰丽无比并且日益增长着的祖产,即我们称之为“文苑”的大森林,里面每一本奇特的书都如同一棵树,被作者的心血浇灌,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文化土壤里成长。它们千奇百怪,隐藏着人类文明史,包括现实和现时的一切尴尬。在这座大森林里也隐藏着无数的幽僻小径通向不知什么地方,既能“歧路亡羊”,也能“另辟蹊径”。穿行在这些道路上,或者自己开辟出道路来,无异于最惊心动魄的历险,如果好奇的热情的勇敢的年轻人能认真地寻找出自己喜欢的纹路的话。这座大森林是如此地巨大繁茂,连秦始皇焚书也没有伤其根本,反而留下笑柄。

于是你刚远远看到这座森林,就会突然冒出一个长得有几分像容嬷嬷的“文学概论”,成为你的“专业”导游,告诫你在“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森林里不慎“失身”的可怕!容嬷嬷用森林的导游图取代了森林本身,让你熟练背诵海拔、温度、本质、意义,以及必不可少的“中国特色”……并不时用PPT播放出几棵预先经过“粉饰”的树,来“理论联系实际”。于是等你日后即便进入了森林,也会对活生生的树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了。

其实我们这里人文学科任何的“概论”式课程,“概”还不是其旨归。其旨归是要落在逻辑的先验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必然的“中国特色”上面;否则辛辛苦苦地“概”了半天不都白概了?这就好比在今天生意普遍难做的情况下,你若在餐馆里只要些家常菜的话,餐馆就算是白忙了。餐馆就眼巴巴儿地盼着你上王八、龙虾、酒水什么的;只有上了上档次的王八、龙虾、酒水,餐馆才能有利润。同理,那“概论”苦“概”了半天,就是为了“和盘托出”最最牛的“中国特色”。)

文学概论又如同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但它裹的可不是你的脚,而是你的脑子。有意思的是,不管是脚还是脑子,一旦被强迫裹上,一开始虽然又喊又叫寻死觅活,但时间长了反而会有一种优越感。这是因为代价的付出也换来了地位的提升——裹过脚的女人,比没裹脚的女仆要尊贵得多,而且被裹的部位,似乎也成为了本钱。只要忍得住,一路裹下去,就有希望成为闺房里的娇小姐,或文艺学的博士后了,并有希望在四十来岁的时候戴上“五道杠”。这就叫“名分”。名分的得来是不易的。《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就深有感触。可惜我们的制度又偏偏很不仁义,水性杨花到极点:明明都把你裹成这样了,还埋怨你不能像库娃那样健步如飞,不能像洋人那样有“创新”意识。于是我们被摧残为怨妇、泼妇、弃妇。

第四刀——“概论”在认识论上的谬误。

美国哲学家理查·罗蒂在《哲学与自然之镜》里认为,传统的认识论执迷于一个误区,即一方面存在着外物现象,另一方面则有专门负责反映外物现象的内心之“镜”:只要镜子放好了,关于外物的分门别类的知识就会一五一十地映射进来。罗蒂认为,心不是简单的镜子。我赞同他。当你面对文学森林的时候,是需要靠眼睛、耳朵及一切感受力来体验之,而不是远远架起一面宝镜——镜子里反射出来的永远是平面的有限的,取决于距离和角度。况且,在镜子里面反射出来的那么一点点,不仍然要通过我们的肉眼还原成为直接的经验么?传统的认识论把活人风干为僵尸,在胸口挂一面镜子,美其名曰“概论”。各家各派的哲学宗师们不都嚷嚷着要回到“前苏格拉底”么?不是要排除掉心与物的二元对立么?

如何才能避免文学概论的“毁人不倦”?从教学法的角度说,我欣赏苏格拉底式“接生术”——反诘式教学法。苏格拉底不是说“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什么也不知道”吗?其反诘式讨论,也从来不会给其追随者任何确定的答案。惟其如此,才能打开销魂的话题,让人们思考两千多年还不止。与之相反,“概论”关闭求知的门,是苏格拉底的死敌。

于是就很滑稽:“概论”给十八岁的人明确的答案,而这个十八岁的人若有志于学,会发现在他二十八岁、三十八岁、四十八岁、五十八岁时,学界的突破,每每是对案底的翻案。于是“概论”总是在狼狈不断地再版、“跨世纪”、“与国际接轨”……委实是斯文扫地的孜孜不倦的“麻烦制造者”……这真真应了一句话:“有困难,克服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否则,我们早就与国际接上轨了。

第五刀——文科教学法。

美国现代语言学会前会长、耶鲁大学名师梅纳德·马克(Maynard Mack,1909—2001)七十四岁时,在美国学术团体协会(ACLS)的专题演讲“毕生的学术追求”(A Life of Learning,1983)里谈到本科生教学时说:“在(我)毕生的学术生涯中——至少在体制化学术生涯中——是本科生扮演了那个陌生人的角色。是他/她直言不讳地发问:你教的这个东西到底好在哪儿?或者,为什么国王没有穿衣服?为什么那些人装作没看见?”虽然我不能阻止别人觉得梅纳德·马克是在唱高调,但我认定他是真诚老实的,如同西方文科的万世师表苏格拉底所言:“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老师和学生都如苏格拉底这样,不迷信自己也不迷信他人,那文科教育才会真正让人受益。

文学概论课若一定要有的话(这是废话,因为它一定不会自愿消失的),则应该“非诚勿扰”。教师应该如孟非或乐嘉,为嘉宾服务好,而学生则如嘉宾,去面对各种理论,做出自己的选择。教师不过是凭自己的经验来进行微妙的介绍、提示、反诘,这也如同英美法系里的律师,而学生则为陪审团,最终的判断权是掌握在陪审团手里。

最后一刀——提一下黑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