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夫瘦高个,爱穿中山衣,擀面时往身上披一条围巾,干净利落,伶俐老成。他将雪白的面粉与水按比例配伍,搅和,揉捏,接着,他手拿一根擀面杖,把面团放在面板上搓、搥、碾、压,从面板这头碾到那头,又从那头碾到这头,反复再三,不厌其烦,如同作画一般,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直到把面和得既滋润又柔软为止。没多久,面团在他手里“三下五除二”,变成又薄又韧的面片,再用刀将面片切割成条状。于是,不硬不软、不厚不薄、不大不小、不宽不窄的擀面就齐刷刷出来了。由面粉变面条,如同变魔术一样,其技艺之娴熟,其手法之奥妙,其刀法之均匀,令人叹为观止。姐夫的擀面技术就这样练出来的。当然,他拥有面技之前还没有成为我的姐夫。
擀面擀出了名气。姐夫开始名扬整个路段。每逢修路员工到食堂用餐,都喜欢点上一碗姐夫擀的面条。上级领导到来检查工作后用餐,铁路的干部也常请他们吃上一碗擀面作为招待。每当他们称赞这个食堂的面条时,姐夫感到的是一份荣耀。
鹰厦铁路修建好后,姐夫就回到了家乡长龙。我们的家乡是个农村,当年老百姓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有擀面的机会?巧的是,有一次,长龙华侨农场来了一个由一位北方籍的部级领导带队的视察团,中午要用餐,农场的领导突然想到擀面来招待。于是,连忙招来我的姐夫献技。姐夫也不辱使命,一展身手。那餐面条令视察团一个个叫绝。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在南方也能吃上地道的北方面条。正是这次展现技艺的机遇,姐夫的名声在十里八乡传扬了。不久,他便被聘到供销社当炊事员,临时工一干就是30多年。
“三年自然灾害”到“十年动乱”期间,实行粮票政策,按一定比例的面粉供应,家乡的归侨侨眷,家家户户普遍推广面食。供销社也经营起了糕饼、馒头、马耳、擀面等面点,姐夫的手艺得到了发挥。供销社面点生意因此红火了起来。
姐夫是个热心肠的人。从不以自己有点手艺而趾高气扬,目空一切。哪家来了客人要擀面的,他邀请必到,做好就走,不收费也不收礼物。当然临走时,他总交代好要用鸭汤煮面最好,要用什么作料才能恰到好处,等等。乡亲们对他的这种友情总是感恩戴德,交口称赞。遇到有的乡亲代加工面条的,一般都不收工钱,实在拗不过,要就收些象征性的工本费。每逢年节,他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东家要擀面,西家要蒸馒头,都要请教他去指导。他成了乡村里第一个大忙人。这样的事屡见不鲜,被传为美谈。
说来有趣,我的姐姐就因为吃了他一碗亲手擀的面条,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个能干的小伙子。适逢改革开放,姐夫到了花甲之年,他们夫妇开始经营面店。这时,如遇到手头不宽裕的乡亲,姐夫就赊账给他们,日后何时还钱也不计较。有一回,一个畲族乡亲病重,在医院与前来看病的姐夫偶然相遇,提起欠擀面钱的事,姐夫立即回家拿出欠条当面撕碎,宣布账目结清,感动得这位乡亲流下了泪水。虽然那是一张为数不多的欠条,但说明姐夫为人处世和助人为乐的情操。
我印象最深的还有一件事。姐夫在供销社食堂制作面点,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表现无可指摘,供销社领导有意将他转正,他不假思索予以婉拒,把转正的职数让给其他临时工,并说自己有手艺,到那里都能混到饭吃。比自己更困难的临时工应先转正。他的这种思想是一种美德,是一种境界。后来,他的临时工一干就是30多年,直到改革开放。这件事对我教育很大。它使我懂得:好事当前,先人后己,才是正人君子。这是做人的准则。
如今,姐夫离世20多年了。每当到姐姐家探亲或到街上吃擀面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姐夫。他的音容笑貌,他那出色的擀面技艺,历历在目。这是一则美好回忆。
2006年12月12日
月饼的滋味
中秋月饼,对许多小朋友来说,司空见惯,似乎没有特殊的滋味,而我感觉则不同。
我是大山里的孩子,小时候,家贫穷,乡落后,尽管父母埋头苦干,到了中秋难得给我们几个孩子买上几块月饼品尝品尝。那寒酸的日子不堪回首。
那一年,中秋节就要到了。供销社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月饼,可谓琳琅满目,香气四溢。对于我们缺钱的孩子来说,只能望饼兴叹。可是,我经不住月饼的诱惑,馋得直流口水,于是,哭得“地牛转肩”,闹得家里鸡犬不宁,非要母亲买块月饼。这就难为了母亲,她只好从家用中挤出些钱来打发我。我拿到钱后,兴高采烈地一路小跑到供销社去买饼。就这样,我一生头一回尝到了那甜滋滋香酥酥的月饼味。
有了这次品尝,我对月饼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可是,第二年,临近中秋节,父亲生病了,家里的钱都用来给父亲买药治病了,要不然全家仅有的全劳力,就耗在病床上了。这样的结果可想而知,家庭的生活只能越来越拮据。我的母亲十分疼爱我,她认为,中秋节让孩子吃上几块月饼,是天经地义的事,并不算奢侈,只是出于无奈,才无法给予满足。然而,我并不懂得母亲的这种无奈,还是一味地撒娇,耍懒,吵着要月饼。眼看农历八月十五黄昏临近,等待已经接近尾声了,得到月饼的夙愿终成泡影了。
从邻居家里飘来的一股股浓郁的月饼香和炒花生炒蚕豆的香气,以及一阵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我可以想象到他们的中秋节正红红火火地热闹着。而我们家里,冷冷清清的,父亲还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姐姐沉默着在灶前生火做饭。母亲一大早就挑着一担柴火去卖,去为父亲买药,去买月饼,天色已晚,还不见回家。这时,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焦急等候着母亲归来,大哥还跑到村口去迎候母亲。望着毫无节日气氛的家,我才意识到我们的中秋节是何等的艰难,与四邻乡亲的氛围是何等的不和谐啊!等着盼着,还是不见母亲归来,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不约而同地都往村外跑,聚集在村口的大树下,心急如焚,翘首以待。不知等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风儿吹干了眼中几次流出的泪水,终于在弯弯的山路上出现了一位佝偻的身影。啊!是母亲!我们迫不及待地一起奔过去迎接姗姗来迟的母亲。
月光光,云晃晃,我们簇拥着疲惫不堪的母亲进了家门。夜晚,昏暗的煤油灯光在风中晃动,也闪动着我那贪婪的眼光。母亲从背囊里掏出几剂中药,大哥连忙接过去,架火为父亲熬药。接着母亲掏出几块月饼,分给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虽然它比去年小得多,但我已知足了。我颤巍巍地用双手接过月饼,眼里流出热泪,仿佛感到手中的月饼分外的沉重,分外的珍贵,而无法去品尝。我环视哥哥姐姐,他们手中的月饼也没有动,眼里都闪动着泪花。这时,母亲开口了:“孩子们,等来年,我们家日子好了,我再给你们买大块的,上面有贴花的。”“妈妈,这已经很好了,我们心满意足了。”这是我们共同的心声。
那一晚中秋夜,那一块小月饼,它是什么滋味只有我们心里知道。
2006年5月23日
贵安拉面
现代都市里,兰州拉面到处可见,声名远播,但没给我留下多少印象,倒是连江贵安的拉面,让我品味后久久难忘。
20世纪70年代初,大哥下放到潘渡。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我来到他“蹲点”的贵安村,浏览潘溪河畔一片田野,总见黄澄澄的麦浪在颤巍巍沉甸甸地浮涌。中午,我第一次吃到现制现煮的拉抽,那柔软顺滑、香喷喷的滋味,撩拨食欲,口齿留香。房东把本地拉面的历史成因娓娓道来,从那时起,心口中便留下贵安拉面最初的甜美印象。
后来,每去一回潘渡,总想光顾一番贵安拉面。金秋十月,为编辑《青芝文学》潘渡乡专版,县文联、作协部分会员到潘渡乡采风。中午,刘乡长在村前古榕旁小餐馆里接待了我们,我连忙建议:“别的就不用点了,就每人来一碗拉面。”拉面一端上桌,香味四溢,立刻搅起了我的食欲,我觉得吃的不仅是有味的拉面,还有美好的回忆。吃完后,文友们无不称赞贵安拉面好。
贵安地肥水丰,四季常青,潘溪畔产出的小麦,麦纯面鲜,质细粉白。这儿的小伙姑娘揉拉面,驾轻就熟,淋漓尽致地表现一身轻巧技艺。耐心揉作,其面料怎么看都是润润的、韧韧的、匀匀的、纤纤的,悠长的面条,清婉的轴肋,夸张的轴膜,生煮白煨,或加一些肉、贝、蛎等;漫着香喷喷的味道,流溢出贵安拉面的风采。
据传贵安拉面,始自宋元,盛于明清。那时,潘渡一带已经种植小麦,由于当地产的小麦质量上乘,用它加工出来的拉面鲜嫩粉白。在漫长的岁月里,一代又一代的贵安人学会了生产、制作拉面,加上连江有丰富的海鲜作为佐料,既有北方的风韵,又有南方的口味,其味香醇可口,可谓“南北皆宜”。
一种手艺,一种美食,能得以流传,必有它们的奥妙所在。贵安拉面,能流传至今,就在于它品质卓越,风味独特。据说,宋代理学宗师朱熹路过贵安时,他又累又饿。天色已晚,一位农民以拉面佐以时令菜蔬招待。他拿起筷子就吃,细嚼慢咽,品尝,回味,继而风卷残云般将大碗拉面一股脑儿地吃个精光,还不停地称赞:“好吃、好吃,吃了拉面大贵大安。”贵安拉面受到大儒的连声夸奖后,声名大振。国民政府海军夙将萨镇冰,在“民变”失败后一段时间,隐居贵安的西溪,也常常煮食贵安拉面,且百食不厌。久而久之,贵安拉面的名声不胫而走。于是,在历史、名流、文化诸因素的助推下,“藏在深闺人未识”的贵安拉面,以它的平实风格、特有的风味,给越来越多的城镇居民的餐桌带来了风味独特的美食,更让人品出日子的素朴和宁静。
潘溪河畔田畴麦浪,沃土汗水,汇成了不同年代贵安拉面的乐章。这乐章,揉进了人间烟火,揉进了情感世界,揉进了时代印记,进而揉出了风物和谐而绵长。于是,历史、名流、文化诸因素,使这平平常常的贵安拉面,闪烁民俗之光,更加意味深长。
2006年3月15日
“集体”养鸭记
我已经花甲之年,世事见了不少,最让人难以忘怀却又难以想象的是在那鸭群只能公养,不能私养的年代里。
故乡地肥水丰。水田湿地里鱼虾、螺苗、藻类十分丰富,给养鸭提供了充沛的食物。这样好的自然条件,搞养鸭副业,不要花多少成本,效益颇丰。然而,在荒谬的禁养私鸭令下,乡亲们无可奈何。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生产队社员想了个办法,也就是瞒天过海,名义上说是集体饲养鸭群,实际上是分养到户,表面上看是生产队饲养,其实是各家各户的,不过集中在一起放养。这项对策出台了,“集体”就有了鸭群。逢年过节,社员家里的餐桌上就多了一道美滋滋的鸭肉,也可以用卖鸭的钱换点生活必需品。
农村初夏,正是买鸭苗的最佳时期。由我出去替各家各户买鸭苗。打听到一鸭苗场有鸭苗卖,我赶了半天山路,来到鸭苗场,恳求场长卖给我150只。他坦诚地说:“非公莫属!私人养鸭是犯禁的,要是事情暴露了,你我都会受到牵连。”他看我远道而来,为了不让我失望,就给我出主意说:“不然,你到公社开一张证明,说是替生产队买的。”我只好悻悻然地返回,一鼓作气跑到公社,大言不惭地说:“打包票,这是为集体买的鸭苗。”终于说动了经办人,才打了张证明,又赶到鸭苗场。直到夜幕降临,我才把鸭苗挑回了家里。社员早在我家里等候多时,见我挑着鸭苗回来,仿佛喜从天降。大家七手八脚瓜分了,共15户社员,每户认养10多只。
为了搞好“集体”养鸭,社员们订下“私养公管协约”,对外严守秘密,并规定各家各户将自家的鸭子剪好记号,避免混淆,每天劳动时,由各自挑到田头放养;收工时再收笼带回家。晚间,圈养在生产队库房里。
俗话说,“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瞒天过海”也不是我们家乡生产队的独创。为此,公社为了保证政令畅通,派出了包村工作队。这些工作队员,被社员们称为“老鹰”。他们把打击私养鸭子,也列入工作范围,经常深入田间地头,巡回检查与盘问私鸭情况。一旦查出问题,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以严厉打击。对这些“老鹰”,社员们只好敬而远之,能避的则避,能躲的则躲,并且守口如瓶,目的就是不让鸭子被“老鹰”叼走。
到了稻田抽穗扬花时,“老鹰”更是常常出没田间地头,甚至穿着蓑衣加以伪装,弄得养鸭户提心吊胆。但由于我们乡亲同心协力,严加防范,“老鹰”们总是无果而终,无功而返。
“百密总有一疏。”有一天,我从后门垅放工回家,母亲就告诉我说,今天“老鹰”来了,在村头田里发现了几只散鸭,认定是个体私养,就被捉了活活打死,扔进粪坑。这种极端的手段,这样缺乏人性的残忍,社员们只好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
因地制宜,选择副业,本是农民生产的自由。当时,养几只鸭,如忍辱负重般担惊受怕,我实在想不通。尽管“老鹰”像幽灵般出没,我依然故我,养我的鸭子。心里巴望这政策尽早结束,要不然耕者捉襟见肘的生存状况,会变得更加糟糕。
历史在前进。如今中央扶持“三农”政策,免收各种农业税费,鼓励、扶持农民因地制宜发展经济,农民想养什么就养什么,想发展什么就发展什么。它带给农民,带给农村,是富裕,是丰衣足食,是亿万农家的幸福。这样的好政策,这样的好日子千万要珍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