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筒子楼,无疑是时代和社会的进步,住在几室几厅几卫几凉台的套房里,其口体之奉自然是筒子楼无法比拟的。然而筒子楼中那生机无限活力无限的情趣却再也找不到了。望着紧闭的大门和严严实实的防盗网,我忽然想起因诱铒所惑而被老鼠笼逮着的老鼠。于是我想有时候独享未必是一种幸福,而能与人共享往往是幸福的。人既然称为“类”便是群体,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与人之间需要交流、沟通、理解。充分的、无拘无束的交流、沟通、理解,可以释放与生俱来的焦虑、忧思,人便可以获得一种心灵上的自由。人生在世还有比心灵的自由更珍贵的么?
前些日子回到学校,筒子楼已被簇新的教学大楼取代,然而透过宏伟壮观的新楼,我仿佛还能看到那承载着无比欢乐的岁月。哦,筒子楼,我心中永远的筒子楼!
最是快意师生情
我一直以为有过当教师的经历,实在是人生的一大财富。
不当教师已经二十年了,然而每到教师节即将来临之际,往事便涌上心头,挥之不去。提起笔想把十年教学生涯的甜酸苦辣写出来,奇怪的是那些让我梦绕魂牵、回味无穷,让我一想起来便心中洋溢着快慰的往事,要么写不来,要么写出来,是那样的干涩、枯燥、乏味。不至于吧,那可是融进了我生命中不可剥离的构件!
直到了这第二十个年头,我忽然间明白了,是我太在意那些事情的本身,津津乐道于这些事发生的过程。实际上作为一个教师极少有那种惊心动魄的生死时速和风口浪尖、疾风暴雨的严峻考验,让你刻骨铭心。所经历的大多是非常琐细,非常平淡的事。真正的意义,在于以什么样的生活态度和人生理念去对待这些琐细和平淡,以及由此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作为教师最大的快乐不在于过程的经典,而在于结果的精彩。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复杂,只是要以人格的平等和情感的对等为基础而已。在我看来古人所说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仅强调对师者的尊重、敬畏,同样包含对为师者责任、义务、修养以及胸怀气度的要求。
十年的教师生涯,让我拥有多种类型的学生,但主要的是在师范学校任教时的学生,也有两种类型:民师生和普师生。
所谓的民师生,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之前从民办教师中招收的师范生。基本上来自农村,大多数拖儿带女,家庭负担重,有比较丰富的社会经验,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刚出校门就被安排到民师班任教并当班主任,这种情形着实让我忐忑了一阵子。但不久我奇怪了,学生也奇怪了:周老师,你年纪比我们都小,怎么我们在你面前反而觉得像小孩子了?后来想起,其实也不奇怪,对于这些当过老师的学生,中国传统的师道尊严还是很有威慑力的,更重要的是对于这样的特殊群体,只要能够以宽容、仁厚之心去理解体谅他们,在他们心目中,你便是长者了。有一件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家庭的原因,请假与考勤往往是民师班主任最为头疼的事,一次一个女生来请假,因为已经多次请假,所以怯怯的说是孩子生病了。虽然为难但我还是准了假,她竟哭了起来,弄得我不知所措。后来学生聚会,还多次提起此事。
还有,那时师范是禁止学生吸烟的,而民师班不少人早就是“瘾君子”了。课间总有人在走廊上吞云吐雾。不过一旦我身影在楼梯口出现,他们便立即把烟藏到身后。尽管眼前和身后仍是青烟缭绕,但我总是作视而不见状,微笑而过。我想那袅袅青烟,如果你在意了,它或许就会蒙住你的眼睛,你不去理会,它自会散去,而留下的是一种温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就这么简单。
普师班的情况就不大一样了,学生都是初中毕业,入学时年龄多在14至16岁之间,正处在成长期,青春的萌动、骚动、冲动和孩提的稚气、顽劣交织在一起。少小离家,三四年后便要走向社会,成为教师。面对这样的对象,一个教师所肩负的就不仅仅是传道、授业、解惑的职能了,更有父兄般的呵护、关爱,乃至于管教的责任。只有这两方面的责任都尽到了,才能真正得到学生的敬重、爱戴和信任,才能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师生之谊。
我明白了,其实我眷恋的最主要原因并不是那十年的教师生活,而是由此和学生之间建立起来的相互尊重、相互牵挂、相互信任的情感,那是能够给人精神上带来莫大快意、莫大慰藉的纯真、朴实的情感。
虽然离开教师队伍二十年了,最早的学生毕业也快三十年了。但我与学生之间的联系从未间断过,他们依然像当年那样信赖我,遇到烦恼找我倾诉,遇到困难、挫折让我帮忙。我有一个学生毕业后分配到偏僻的乡下。没几年就想辞职,恰好学校给他安排了一个什么职务,他犹豫了,写信征求我的意见。我知他头脑灵活且不安分,终难久留,便回信写了七个字:“汝欲老死蓬蒿否?”他恍然醒悟,毅然下海,从开小杂货店开始,直至办了营业额上亿的公司。至今仍然定期与我联系,说是为了吸取精神营养。还有学生说,在迷茫和困惑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是父母,而是周老师,让我甚为欣慰,又深感不安。我想,这大约可以作为“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诠释吧。
在机关工作每次到县里下乡,只要没有公务,晚上时间一定是留给学生的。知道我来了,便有几个学生相约先到宾馆,几杯清茶之后,下个节目就是喝酒。那是最为惬意的时光,三五学生簇拥着,街边大排档一坐,一声吆喝“上酒”,一盘炒田螺,几块酱牛肉,便进入“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境界了。接着雪球越滚越大,不断有学生闻讯赶来。有时不过瘾,学生又叫来了自己学生拜见“师爷”,一口一个“师爷”忽悠得我晕头转向,结果又是被簇拥着送回宾馆,那一夜总是睡得非常踏实。
最热闹的当是学生们毕业逢十的聚会,每当这个时候,学生必请我参加,我亦必到场。有一回,在聚会的晚会上,我因故要提前离开。话别时,学生派代表上前来拥抱我,令我大为感动,于是大声说“同学们,我爱你们!”话音刚落,周边立即一片欢呼,“我们也爱你!”
我相信,这是真爱!
愿天下读书人都如我的学生般爱老师,更愿天下为师者都如我般爱学生。
轮椅上的妹妹
已经过去十几年了,那情景回想起来仍然像一场噩梦。
那天接到母亲电话,说是妹妹突然半身不遂,疑是脑梗。连忙赶回去,到医院一看情况远比我想的严重,妹妹已经不能说话,只是望着我流眼泪,不久便陷入了昏迷。更糟糕的是病房的另一张床上躺着同时住进医院的父亲,也在默默地流泪。原本这天妹妹一早起来是要送父亲来住院的,不料自己出了意外,只好两人一起住院。见此情形,我对母亲说,顾不了许多了,先把父亲送回家,全力抢救妹妹。这一天是2001年的腊月23,民俗的小年——“祭灶”。晚上,窗外万家灯火,鞭炮声阵阵。而我们守着昏迷的妹妹在焦虑和痛苦中煎熬等待着新的一天。
第二天病情更加严重,做了脑“合磁共振”,从省城请来专家会诊,结论:不是脑梗,而是远比脑梗严重的“病毒脑”即病毒侵入大脑,专家认为不仅是“病危”而且是“危重”。艰难的抢救在持续,到了第七天,医生失去了信心,建议放弃治疗,说是即便能抢救回来,预后也是极不乐观。当时只要拔掉氧气管,生命就结束了。妹夫也是医生,站在一边流着泪,说不出话。哥哥和我断然拒绝,只要还有一口气,决不放弃!
是夜,除夕。以往都是为父母守岁、祈寿。这一次一家人紧紧地围坐在一起,仰望着漆黑的夜空,祈盼上苍的垂顾。都说生命垂危的人,初一、十五最难熬过,这一夜病情果然凶险异常。或许是精诚所至,我们闯过了这最艰难的一关。
昏迷在持续,直到第七十二天。这七十二天里,按照医生的嘱咐,家人每天轮流着在妹妹身边呼唤她、和她说话。苦心人,天不负,我们终于唤醒了沉睡七十二天的妹妹。妹妹是流着泪醒过来的。我相信,尽管没有意识的表征,但在潜意识中,她一定能感觉到亲人的焦虑、关切,是这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肉之情给了她支撑下去、最终战胜死神的力量。
人虽然救回来了,但被病毒侵害的脑细胞、脑神经无法修复,妹妹完全丧失了生活自理的能力,从此坐上了轮椅。
翌年,父亲腿骨折,因治疗的失误,行动基本上也要靠轮椅了。一个家庭两个人坐在轮椅上,其压力是可想而知的。我因在外地工作,逃避了许多的责任。但每逢节假日只要没有特殊,我一定回去,回去一家人一定会推父亲和妹妹到外面走走。路上行人看着我们往往会投来怜悯的目光,但我们很快乐,因为我们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个能够共御苦难的家。
是啊,有个完整的家真好。那年女儿刚上大学,国庆要请假回家,老师说:刚入学不久,干么急着回去。女儿回答,对于我回去只是改善几天伙食,但对父母来说就是一个完整的家。我想要是当初依了医生的建议,妹妹那个小家庭或许便解体了,我们的大家庭也残缺了。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妹妹,尽管心中时感酸涩,但我们从不后悔当初的抉择,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父亲走的时候,妹妹哭得很伤心,她比我们更多一份的痛苦,这不仅仅只是因为她不能像我们一样跟父亲告别,给父亲送行。都说女儿是父母贴身的小棉袄。妹妹从小就比我们懂得关心、体贴父母。各自成家后,父母也一直跟妹妹一起生活,彼此照应,其乐融融。岂料天降不测,一夜之间所有的都变了。妹妹的病,是父亲晚年最大的心结,坐在轮椅上的父亲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妹妹,这个经历过战争血与火考验的北方汉子,常常潸然泪下。让我不由地感到活着的残酷和代价的沉重。
然而付出代价最大的要算妹夫了。这是个木讷、寡言而心地仁厚的男人。作为医生,当初对当初妹妹的病情及预后是心如明镜的,然而对我们兄弟的抉择,他没有说一句话。妹妹坐在轮椅上,家庭的主要负担,都沉重地压到他的肩上。然而十几年,我没有听到他一句的怨言,没有见到他流露出一丝的不满。而他所付出的决非一个常人所能做到的。
尽管许多同行作过分析研判,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妹妹康复的努力。他们曾在省城的康复医院一住就是四十多天,也曾到山区小县与家传名医盘桓月余。他四处寻医问药,寻求单方、偏方。不惜以大医院主任医师之身求教于名不见经传的江湖郎中……十几年如一日的坚持,终使妹妹从不能动弹、不能开口说话到手脚动弹、能坐起、能自己吃饭、开口说话,虽依旧人在轮椅,但笑声从此又回到了家中。
妹夫因此放弃了所有的业务进修的机会,也极少参加学术交流活动,一些非参加不可的,活动结束后其他人都借机走动走动,而他则马不停蹄的往回赶,心中放不下家里的病人哪。除了上班,他几乎就把自己封闭在家里。有时下班回来迟了,妹妹不高兴——毕竟是久病之人,性情也不同于常人了——他便站在一旁为她揉揉酸痛的肩背,按按坐得麻木了的腿,细声细语地解释、抚慰,那情景让人心酸、眼热。
然而最为艰难的还是饮食起居,家里是旧式的住房,吃在二楼,住在三楼,卫生间在一楼。每天早上要把人背到二楼,晚上再背回去,要洗澡又得背到一楼,这担子自然得落在妹夫的身上,早些年还好,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妹夫也日渐吃力。每每看着他艰难地背起妹妹,蹒跚上楼的背影,只能在心中发出长长的叹息、不敢去想他们的未来。
妹妹生病时,妹夫正值壮年,这十几年来,不是没有人向他抛出橄榄枝。我想他在内心中也许游移过、彷徨过,甚至痛苦的挣扎过。然而他坚守着,守住了他的那份爱,守住了他那个完整的家!
望着妹夫稀疏的白发,微驼的背,心中便生出些许愧疚和不安,有时也抱怨苍天为何不垂怜这对患难的夫妻?哎,往事如烟,人生如梦,云云尔尔,终归苏老先生说得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了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