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雪莱这富有哲理的诗,温暖了多少人的心。
1976年的中国悲喜交加,光明与黑暗的较量达到了白热化程度,使每一个中国公民都深切地感受到了,并别无选择的身陷其中。
1月8日,周恩来总理病逝。北京、上海乃至全国人民都自发举行悼念活动。4月,全国爆发了以天安门事件为代表的大规模悼念活动,锋芒直指“四人帮”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革命集团。“四人帮”疯狂反扑,炮制了《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的假报道,在4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仅仅4天之后,上海竟有人组织5000名红小兵在市少年宫大草坪集会,声讨所谓的“天安门广场反革命政治事件。”
“卑鄙!”
下班回来的段镇看完报纸,愤怒地拍了桌子,连饭也吃不下去了。他对妻子说:
“看吧,这就是自上而下,把小孩子当成政治斗争的工具!”
“嘘――”
妻子提醒丈夫声音小一点。段镇火气难消,脖子一挺,又像一只好斗的公鸡,说:
“我说错了吗?老祖宗马克思早就说过,资本主义制度把儿童变为‘积累资本的简单工具’。恩格斯说得更明白:‘把孩子们应该用在身体和精神的发育上的时间牺牲在冷酷的资产阶级贪婪上,让厂主老爷们从他们身上榨取利润。’”
“这么严重?红小兵身上有什么利润可榨呢?”
“哪一个统治集团不需要下一代?问题是把下一代当主人还是当工具。”
近些日子,段镇读了许多教育理论的书籍,却无处交流心得,唯有与妻子讨论。他说:
“我终于明白了,儿童观是儿童教育观与组织观的基础。儿童观具有时代性和阶级性,中世纪封建主义的儿童观是‘奴才观’;资本主义的儿童观是‘工具观’,同时出现了代表社会进步利益与科学、民主的‘人性观’;我国新民主义――社会主义时期的儿童观是‘主人观’。”
妻子深知丈夫心情压抑,愿意他一吐为快。尽管,她并不想钻研深奥的理论,但听丈夫谈论这些颇觉耳顺,问道:
“‘人性观’是什么呢?”
段镇见妻子有兴趣听,劲头上来了,说:
“你知道文艺复兴运动吧?文艺复兴否定了封建理论,产生了以人为中心,强调发展个性的新人类观,认为‘儿童是自由而具有发展可能性存在的’。你知道伊拉斯莫和洛克吗?”
妻子摇摇头。段镇喝了一大口茶水,兴奋地说:
“没关系,我讲给你听。伊拉斯莫是荷兰的人文主义教育家,他认为‘儿童’这个词在拉丁语中意味着‘自由者’。英国的洛克则认为,‘奴隶式的管教只能养成儿童奴性的气质’。最了不起的是卢梭和蒙台梭利夫人。”
“我知道卢梭,《爱弥尔》和《忏悔录》,是他的代表作。
妻子中学时代就听老师讲过卢梭,并非常欣赏这个视自由为生命的法国人。
段镇说:
“卢梭提出:‘万物中人类有人类的地位,在人生中儿童期有儿童期的地位。所以,必须把人当人看待,把儿童当儿童看待。’他认为‘儿童时期自有儿童时期的观察、思考和感觉的方法,企望以成人的方法代替儿童的方法,那是最愚笨的事',他要求‘教育者把自己放在儿童的地位,设身处地为儿童考虑’;他提出成人化的教育是‘不合理的教育’、‘残酷的教育’,把成人化的种种约束加在儿童身上,使他们苦恼,使‘天真快乐的童年消磨在哭泣、惩戒、恫吓与奴隶般的生活之中,这种折磨无异于要死神从阴森的环境中将他拖走’!”
妻子叹服地惊叫起来:
“天呐!你怎么背的这么清楚?”
丈夫笑了,调侃说:
“这是当右派的好处,身体累,脑子闲,有机会背。不,不是背,是吃进去了。”
他又说:
“20世纪的进步教育家,意大利的蒙台梭利夫人也很了不起,她认为,‘世界上每个地方都存在着强者压迫弱者的现象,儿童也是被压迫和误解的对象。’她说:‘人的心理具有创造性的功能,儿童的这种活跃而有力的创造性是人类的宝贵财富。但是,几千年来,人们不承认儿童内心世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因而常常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们,压制儿童的本性,使儿童成为被成人经常控制的奴隶’。为此,她呼吁:‘发现儿童’和‘解放儿童’!”
“太伟大了!”
妻子禁不住欢呼起来。毕竟是多年的少先队工作者,又是校长,她感慨地说:
“段镇,你说他们是‘人性观’,我怎么觉得比咱们的‘主人观’都合理呢?”
“主人观?今天的中国哪里有儿童的主人观?早退回到‘奴才观’和‘工具观’了!”
段镇怒气冲冲地说。
妻子冷静了一会儿,悄悄地问:
“阿段,你这一套理论是什么‘黑书’里看来的吧?全都是受批制的东西,对吧?”
段镇“嘿嘿”一笑,回答:
“现在是人妖颠倒,许多好东西都在‘黑书’里。我相信,历史会证明,好东西永远是好东西。”
这些日子还有一件令段镇开心的事情,阿良来到了上海。
阿良即30年前与他比赛吃辣椒的那位战友张樵,‘五虎将’中的老大。他们都是学徒出身,一起在中华职业补习学校读书,又一起接受抗日爱国和共产主义教育,一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阿良暴露了,为避免敌人迫害,转入抗日根据地武装斗争。这一别竟长达30年啊!
当天晚上,段镇夫妇便邀请阿良夫妇进了一家小饭馆,用狗肉和烧火腿,来招待老战友。从当“右派”以来,这是他头一回请客人在外面吃饭。由于过度激动,饭菜虽香却吃不出味了,只有谈兴甚高,把妻子都忘了。
阿良是从连云港来沪治病的,他悄声问:
“阿段,上海可是”四人邦“的老窝呀,他们最近怎么样?”
段镇神秘地笑了,回答:
“今天为什么吃狗肉?吃的什么狗?是狗急跳墙的狗!”
4个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段镇又说:
“不过,还应当吃螃蟹,吃那横行霸道的螃蟹,可这家小店没有。”
李蕙芳紧张地看看周围,劝道:
“你们兄弟难逢,还不说说五虎将都哪里去了?要不要再比赛吃辣椒?”
两兄弟开心地笑了。
第二天,段镇上夜班,他先陪阿良夫妇去看祝敏大姐。由于是在家里,无所顾忌,他们畅所欲言,讨论起当前的时局。
在地下党小组里,段镇与阿良就是一对高音喇叭,又都逞能好辩,曾因高声违反秘密会议轻声原则,屡遭领导批评。今天,他们旧病复发,又激烈地争论起来。结果,祝敏的孩子们还以为他们打架呢。
在1976年8月的日记中,段镇曾追记了这次聚会的情况,并写了4首小诗,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
三十年前赛食辣,
济公座上发现花,
谈笑仍犹童稚气,
豪言穿云坠老鸦。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10月6日,在华国锋、叶剑英、李先念等领导主持下,中共中央政治局一举粉碎了“四人帮”。
同样是在市少年宫大草坪上,11月7日,3000名红小兵隆重集会,热烈庆祝粉碎王、张、江、姚反党集团的伟大胜利,愤怒声讨“四人帮”篡党夺权的滔天罪行。
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虽然还在冷轧厂一班,但是,段镇已经感到春天向他走来。
这年年底,段镇给上海市教育局局长杭苇写了一封信,请求重返教育岗位。
他写道:
我是一块被丢弃在角落里的煤,已经闷了20年;现在还能燃烧,还能发出光和热,还能为少年儿童教育工作出一份力。请让我把闷了20年的火燃起来,发挥自己的作用吧!
68岁的老局长杭苇是一位教育家,他于1940年加入共产党,一向主张培养学生的创造性思维。他熟悉段镇的经历,欣赏其才华,决心让这块优质煤再燃烧起来。
1977年立春的前几天,上海连降大雪,竟厚积尺余,全城一派银装素裹。
这些解冻的日子,段镇心中总洋溢着诗情。清晨,当他推开窗子,望着皑皑白雪,不由地怀念起周总理。
他吟道:
万里飞飘梅花雪,
大地素装分外洁,
极目环视觅亲人,
颂歌遍球传不绝,
雪埋四害祭英灵,
真伪分清大地净,
群鹏振翅万花艳,
喜待春色满园新。
他将这首诗寄给了在安徽农村的女儿。
与自己一样,女儿也在为前途奋争。经过几个月夜以继日的刻苦学习,她考上了芜湖中医学校。女儿的追求令段镇振奋不已。
1977年7月,段镇结束了长达20年的“牛鬼蛇神”生活,重返教育岗位。在杭苇局长的信任与支持下,他进入了《上海教育》杂志社,担任“辅导员”专版的编辑兼记者。
令段镇兴奋的是,他的老搭档刘元璋此时已担任《上海教育》主编。他们开始了第二个珠联璧合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