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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我自岿然不动"

孔子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可是,段镇走向耳顺之年时,也碰到了不少“不顺”之事。

在外人看来,80年代的段镇事业上达到了颠峰状态。从自动化到绿领巾,从红领巾理事会到10分钟队会,从《少先队教育学》到《少先队研究》,段镇的一系列重大探索,得到全国少先队界乃至教育界的广泛认可。作为一个立志献身少先队的人来说,这难道不足以欣慰甚至骄傲吗?

不,段镇决不是一个满足现状的人。他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同时又经常怀有忧患意识忧国忧民。市场经济带来的负面影响,腐败蔓延加剧,社会风气不正,利己主义、金钱至上思想给儿童健康成长带来极为不利的影响。在片面应试教育主导下,分数第一,忽视品德和能力,压制了不少中小学生的发展,也使他伤感万分。少先队事业留不住青年人,青黄不接,后继乏人,更使他担忧……

段镇虽是老革命,从未有过专车可乘,总是乘公共汽车,而且习惯了给抱小孩的妇女让座。按他的理解,公共交通工具嘛,应当发扬共产主义精神。所以,乘火车从上海到常州3个小时,他也让座,宁肯自己站3个小时。有时,他还动员年轻乘客让座给老年人,可年轻人非但不让,还骂他“瞎起劲,要你管什么?”段镇环视一下车内爆满的乘客,心想:这里肯定有不少共产党员,怎么没有一个人扶正压邪呢?他为孤立无援而深感悲哀。但是,悲哀并没有使段镇灰心失望。“你越是那样,我越要这样!”他由不正之风越发看到了少先队教育的重要性,更加坚定自己的教育信念。

新上任的团市委少年部副部长王建军,曾是上海县梅陇乡的女乡长。这位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的毕业生,曾听过段镇的报告,对少先队事业产生了深深的向往之情。1994年,她已被调入上海市农委,却又主动要调入团市委少年部。在段镇和沈功玲的带领下,开展“少年创新家”等创造性队活动。她的婚姻也是段镇等人帮助促成的。

1985年,中国少年先锋队全国工作委员会(简称“全国少工委”)成立之后,上海也成立了少工委。段镇在继续担任上海社科院青少年研究所所长的同时,兼任上海少工委副主任,并兼任上海少年儿童研究中心主任、《少先队研究》主编等职务。实际上,不管段镇是否担任什么职务,他已成为少先队的精神领袖。

关于段镇,王建军有太多的回忆。她说:

“星期天,段伯伯骑着‘老坦克’(即儿子的破自行车)来我家家访。他见我母亲在用橡皮刷子,马上借去,说给小朋友讲课时测一下他们的发散思维如何。他更要求我们先成为创造型的人。他是创造大王,连跳舞都创造出新舞步,稀奇古怪,有什么卡通舞、拖地板舞、洗衣舞、秧歌舞,还提倡跳儿童迪斯科。我和沈功玲老师的舞都是他教会的,不过,跳交谊舞时他不许我们自动创造,而是全被动。

“段伯伯总跟年轻人一样,不服老,也不会老。1985年,我和段伯伯、沈老师去成都开会。游览都江堰时,河滩上有一只破船,那船挺高的,段伯伯非要跳上去试试。去黄山办夏令营时,在天都峰,有两块巨石相隔,他也要跳过去试试,大家都十分担心。临时党小组开会,沈祖华老师批评他危险动作太多。

“1987年准备大力推广‘绿领巾’,段伯伯让我主编《小红星儿童团辅导手册》,还从青少年研究所派华东师大教育系的研究生钟金声来协助我。我们三女两男5个人,借一师附小的办公室,从早到晚编了一个暑假,中午的休息就是跳舞。当我要去黄山参加夏令营时,钟金声送我一本《爱情诗选》,里面夹了一封情书,说‘山那边有一片火红的枫叶……’经过一年的恋爱,第二年国庆节我们举行了婚礼。段伯伯生活并不宽裕,还送我高档的全毛衣料,婚礼上为我们哼唱《婚礼进行曲》。其实,我心时清楚,他派钟金声来协助我编书,既有业务上的考虑,也是为我的恋爱婚姻创造条件,是反复考察多次密谋的安排。这件事让我永怀感激之情。

“有件事我一直在想,段伯伯郁闷与我是否有关?少年儿童研究中心是社科院与团市委合办的,等于是团市委的部门。段伯伯任命钟金声为副秘书长,可我已担任少年部副部长,夫妻在一个单位不方便,怎么办?这时,亚洲太平洋研究所成立了,钟金声就调过去了。段伯伯对此婉惜又伤感,说赔了女儿又折兵,当初约定好一起干少先队,怎么走了呢?不过,钟金声调亚太所之后,还协助段伯伯研究童子军,翻译了许多文章。总算让段伯伯感到一些宽慰。”

钟金声的离去,令段镇伤感了一阵子,“少先队事业留青年人难啊”。不过,让他深受刺激的是苏婉。

苏婉是上海人,从东北师大教育心理系毕业之后,到社科院青少年研究所求职。段镇看了她的入党申请书,有了几分心动。苏婉谈她小学时担任少先队大队长,受到大队辅导员的深刻影响,所以选择了师范大学。段镇说:

“许多年轻人都奔钱去了,搞少年儿童研究可是清水衙门的活儿,你能干吗?”

“能!”

“能坚持到底?”

“能!”

苏婉的回答非常坚决。

段镇爱才如命,克服了极大的困难,将苏婉调进入青少年研究所少年儿童研究室,协助自己写《少先队教育学》。

仅仅一年之后,苏婉突然决定放弃少年儿童研究,坚决要求改行研究青年。

“为什么?”

段镇几乎是愤怒地问。他原以为苏婉开始时所以“志愿”研究少年儿童,只是为了进上海市区,而避开去郊区工作的安排。不料,苏婉却回答:

“现今的教育与社会距离太大,教孩子许多理想的东西,让他们非常善良,可到了社会上却往往吃亏。我们这不是欺骗孩子吗?”

“欺骗孩子?”

这句分量极重的话给了段镇沉重一击,他连连发问:

“欺骗孩子?我?”

苏婉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孩子太纯洁了,太容易相信美好的东西,可我们……”

她圆圆的眼睛望着段镇,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她了解这位经历非凡的所长,也了解他的献身精神和崇高荣誉,不忍心说出更多的话,只表示研究儿童不如研究青年有意思。

研究了一年青年问题之后,苏婉又提出了去美国留学的请求。这一次,她向所长谈的大都是个人苦恼:

段镇成全了苏婉,他相信只有志愿者才能组成敢死队,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苏婉赴美读书一年半后,嫁给了一位德裔美国人,还生了一个孩子。在美国,她攻读了心理学硕士研究生后,开始搞“卓越教育”,卓有成效,真是条条道路都可成才。苏婉出国后,每年都给老所长寄精美的贺卡,还送花旗西洋参,说对治疗心脏病和血压高有良效。

在一张贺卡上,苏婉写道:

我对不起您的愿望,不能与您一起工作下去,但我钦佩您的事业心。您是正统的共产党员,又是勇于探索的学者,我是尊敬您的。

尽管如此,段镇的耳畔经常回响着“欺骗”二字,就像长鸣的警钟。有些时候,他觉得苏婉的话虽较尖锐一点,但对现在的教育脱离现实的缺点也不无值得反思之处。

多少年了,段镇始终关注着红领巾理事会理事们的发展,并把他们的来信视为珍品精心收藏。

曾任理事会副主席的沈婕在来信中,诉说了心中的迷茫与思索。她写道:

段伯伯:

您好!

这封信一直拖了很久,因为我不知和您说些什么。过去在您的眼中,我们是孩子(当然,现在仍是),我们之间的话题主要是少先队工作。但,我们是会长大的,接触了很多新事物,学会了用自己的眼光看世界,同时,也有了自己的世界。说实话,我现在对过去所热衷的少先队工作已经不太感兴趣了。所以,当寒假里和现任小理事会们聚会时,除了感到他们比当年的自己更活跃、更能干时,也没有更多的体会。

往年,寒假里总要来看看您,可今年没有,说不清为什么。高考之后,人一直松松的,对很多事都失去了兴趣。暑假中的两个月,一直在思考,想想自己的过去,想想高考的失败,想将来。真的,过去的我实在太顺利了,也太幸运,无甚才能的我得到了很多机会,锻炼了一番,使得周围的人以为我很不错,也让自己颇以为然。对自己估计过高,必然招致失败。只是这失败太大,使我一下难以承受。因为我不愿承认自己能力有限,所以总叹息运气不佳,但,总有面对现实的这一天。把思绪理清之后,人也好受了许多。特别是半年多的校园生活过下来,我开始重新认识自己,安排自己的将来。尽管现在读的是专科,但两年毕业后,仍可以边工作、边念书,而且实践与理论相结合,能使我学得更透彻,掌握得更牢固,未尝不是件好事。

话虽如此,有时仍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和高中一同学聊天时,他们说,何必在乎这么多,只要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就好了。可是,人有时就是不能扔掉这些包袱,尽管沉沉的,好像还是背着踏实。

段伯伯,和您说了这些,是不是有些厌了。我想把我这半年的心理历程告知于您,是想让您知道我们确实大了。您觉得呢?对过去的那一段经历我很珍惜,因为从中我学到了很多,但我并不留恋,我需要把握的是现在和将来,前面的路上才是我所追求的。

我知道,炼红一直都很好,她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我想我绝不是这样的人,好像也没考虑过要成为这样的人。

我对外语的兴趣仍旧浓厚,不过,改变了方向,现在在学法语,会一门外语对现在这个瞬息万变的社会已很难适应了,所以,有机会,我就想能多学点,学无止境嘛!

好了,到此为止。

多保重身体。

理事会另一位副主席吴方闻,也给段镇来过信,谈她升学的坎坷与追求。她写道:

给您写信,我感到很羞愧。多年来,在学校老师、团市委和您的关怀下,我得到了健康的成长。但由于自己努力不足,这次升学考,我以10余分之差未被重点中学录取。我辜负了您和父母的期望,心里很难过。当我想起您曾两次写信推荐我时,心里就更感歉疚。

在羞愧的同时,我也感到气愤和不平。我们现行的这种考试制度,实在有点像封建科举制,只考核学生的学分,而不考核学生的全面能力和思想水准。在考入重点中学的学生中,有不少全面发展的人才,但更多的是无实际工作能力,只知啃教科书的“孩子”。将来这些人究竟有何用?实在难说。然而,这种局面,从目前看来,是任何伟人也难以改变的。

近日来,我分析了一下自己未能考入重点中学的原因。除自己勤奋不够的主观因素外,客观上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在XX中学求学,这是一所只讲分数的学校,如我在别的中学,我想我是有成功可能的;二是平时我所担负的社会工作,锻炼了我的能力,但可能也使我失去了一些考分。如初三一开学,就赴北京开会,让我脱了一周课。对于聪明的孩子来说,大概无妨。对我这个不大聪明的孩子来说,是会给学业带来些影响的。

在正式录取前,区招办曾来征求我的意见,因我进中专的考分已到,问我究竟进医药学校还是进普通高中?段伯伯,我是想多读些书的,因为我看到少年部的几位大姐姐利用业余时间还在读大学。所以,我放弃了中专,决定进高中求学,争取考上大学的机会,以实现我将来做一名像您一样的少儿工作研究者的理想。(现在,像您这样的专家太少了)。如实在不行,设法转到第四师范学习,因为那里有个辅导员大专班。

段伯伯,在我们这些孩子中,您是很爱我的,但也数我最不争气。我真想来看您,当面聆听您的教诲,但又不敢来见您。所以,才给您致上此信。我的想法对不对?请给个时间,让我来您这里,聆听您的教导。

说来也巧。本书作者采访过当少先队员时的沈婕和吴方闻。那是在1985年的北京,在全国“创造杯”夏令营里。

吴方闻,高高的个子,卷曲的短发,浓黑的眉毛像毛笔字的一撇,略带褐色的眼睛,灵活地转动着。作者曾开玩笑说她的表情是龙飞凤舞。当时,她作为《我们一百万》报的记者,抓住总参谋长杨得志来接见的空隙,请这位当年强渡大渡河的18勇士之一,为上海少先队队长学校题写校名。这也是杨总长在夏令营中的惟一题字。由此可见吴方闻的机敏果断之才。记得一位上海辅导员告诉作者,说:“这吴方闻哪儿都敢去,她把工会叫‘爸爸’,把妇联叫‘妈妈’,嘴巴比蜜甜,倒也真办成了许多事。”

与吴方闻相比,沈婕显得内向文静静一些,但工作更细致扎实。她个子比吴方闻矮,整日笑眯眯的。升入初中之后,她参加小红星儿童团活动时,作者发现她表情大变,明亮的眼睛似乎罩上了一层云雾。也许,她正处于成长的蜕变之中。

少年人常常如惊弓之鸟,一碰到挫折就不知所措,而随着长大便渐渐成熟和从容起来。

吴方闻后来进入上海民航局情报研究室,并兼任东方电视台音乐节目主持人,还专门为段镇献过一支歌。

沈婕毕业于华东师大计算机系,会英语和法语,进某外企当了办公室主任。后来,还独自一人进西藏,寻找纯朴的自然美,回上海举办了她的摄影展,特邀段镇、沈功玲和王建军去观赏。

给段镇来信最多的还是张炼红。

在一次的来信中,张炼红邀请段镇当自己的入党介绍人。段镇热情支持她入党,并被华东师大附中党总支邀请参加了审批她入党的支部大会。他还专门写信鼓励张炼红要做改革的先锋。他说:

“党员要面对复杂的社会。新社会还有许多不合理的东西,需要我们去改革。”

张炼红回信畅谈了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她写道:

段伯伯:

您好!

才刚收到挂号信,怕您牵惦,回信说一声。

高三的日子也过了一个多礼拜了,味道还可以。虽然会忙(现今还空些),想到是最后一年学习了,什么也能应付的。而且,要尽量干得出色些,有味儿些,好在将来的回忆中多一点色彩与情趣。

可能,下周,班里就有一位同学赴美。他是第一个远别的曾经同窗五年的同学!仿佛一个暗示,不久,我们这许多人都得分飞东西,各奔前程。人啊,享受了欢聚,又岂能拒绝离别?!

但愿,世界果真是圆圆的,再会有重逢的日子!

但愿,友情能够维系住不得不远飞的风筝!

忽然觉得,人活着,总有一两个可牵恋的地方,该是怎样一种幸福啊!比如,在附中园,我会想那个乡间的家;长假在家,又渴望回归我与朋友们共有的那个校园;乘71路过陕西路时,我会久久地寻视那幢精致的小楼;换了20路、21路,又不由想像着深深岔道上那个小房间……真的,段伯伯,有时我颇自豪,或许因为我比别人拥有更多的东西。

这里,有别人给予我的,而更多的是我用心去创造的。

现在,大家都在讨论文理分科问题,明天是家长会。我爸爸妈妈不来了,一是路远、晚间没车,再者,我已明确志愿,家里也不必再商量,听取学校的介绍了。

我想考华师大中文系,这是我进入教师这行的理想途径,况华师大中文系在各校园专业中还是有些资本的。

大家都在为确定专业志向而兴奋的时候,我却安宁、平静得很。我已经为自己选定了一条路,就只等着自己去走了。

许多次想到,有朝一日,我的同学功成名就的时候,我会不会觉得落寞无味?他、我、她会不会付之一笑,或一声轻轻地叹息?可能会。但相信那种情状是暂时的,相信我会理解自己。因为,只有我,最理解我自己!

我既已确立了我的人生准则,就不必再以别人的信条衡量自己。每个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心中又可再创一个世界,比之更理想、更可令人神往!我要尽力让我的那个世界美好一些,以我的眼光与心力。

平日,我极少跟同学谈这些,只在写信的时候,向一两位说起过。每每写这些,便全然沉浸在一种恬静的境界中,天阴天晴全不在眼里了。即便只是“理想”的意境,也使我受益。在尘世中,想来是少不了这样的“理想”的。人不能太“现实”!您说呢?

周六下午不上课,想必没什么事。如果您有空在家,我会来的。只是忘了该怎么乘车过来。(刚才从同学那里问到了,没车,但半小时左右能走到)。如果有事,我们以后再等机会吧。

再见!还有,非常感谢您为我存着的那书籍,而且是我一心向往的!谢谢!!!

与老队员的通信交流,不论谈什么或怎么谈,段镇都是愉快的。在同张炼红忘年交的过程中,他俩心灵相通,一个显著的共同点是:目标始终如一,探索永不停止。

本来,已经安排妥当,段镇与《辅导员》杂志总编辑缪力,拟于1991年应邀出访莫斯科,考察苏联少先队。可是,久久得不到通知。

从做地下少先队工作开始,段镇就十分向往苏联少先队。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的《论少年先锋队》等书,一直是他最欣赏并且精读的著作之一。在他主编的《少先队研究》上,曾连篇累牍地介绍苏联少先队。

1991年8月19日,莫斯科发生巨变,苏联走向解体!拥有70多年辉煌历史的少先队也出现土崩瓦解之势。红领巾迅速贬值,5分钱一条向中国贩卖。多党制带来多队制。不久,前苏联已出现30多个儿童组织,童子军和一些宗教性的儿童组织活跃了起来,还出现了以公爵贵族命名的儿童组织。苏联300名少先队学博士和研究员,自然纷纷失业,连工资也没有了。

苏联少先队解体了,东德少先队垮台了,中国少先队怎么样?段镇自我描述的心态是:“我行我素,我自岿然不动!”他认为,中国有共产党的坚强领导,社会正在改革中稳步前进。我们要把星星火炬的队旗,举得更高,让她飘得更欢,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