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
有一个遥远的声音,常常在段镇耳畔回响着,使他倍感焦虑。
“来吧,来吧,少先队里不快乐,到我们这里才开心呀,到我们这里才能受到保护!”
这是俄罗斯童子军在瓦解少先队。段镇在想,假若中国出现了其它儿童组织,也向少先队喊这样的话,结果会怎么样呢?
自从复出以来,段镇一直关注世界各国儿童组织的发展变化,而对苏联少先队的研究介绍尤其丰富。在他主编的《少先队研究》杂志上,经常有苏联少先队的最新动向介绍。
譬如,在苏联解体以前,该刊曾以《苏联少先队的改革与今后命运》为题,介绍戈尔巴乔夫、雅科甫列夫、叶里钦等苏联党和国家领导人答《少先队真理报》记者问。
戈尔巴乔夫(苏共中央第一书记):
我觉得迄今为止,整个少先队的生活太形式化了。要保留孩子感兴趣的一切东西……要相信孩子们,放手让队员们承担重大的责任和事务。
雅科甫列夫(苏共中央书记):
我始终对把少先队当成彻头彻尾的政治组织这一点感到不理解。这现象可能是由我们成人一手造成的。在儿童时代就过分政治化是非常有害的,因为这么做就扼杀和压制了儿童的天性。不知你是否同意,在“儿童政治组织”这个词语中就有某种反自然的成份。我们应当把美好的童年归还给孩子们。儿童当然需要自己的组织,因为她可以帮助、引导他们迈向金色的人生。
叶里钦(苏共中央委员):
少先队怎样改革?我认为10岁――12岁的少年心灵纯洁,对未来充满向往,他们并没有受到社会上的坏影响。需要改革的是那些领导少先队的人,这些成年人将儿童组织掌握在自己手中为所欲为。他们需要根除那些耗费精力的形式主义和文牍主义,正是这些东西使少先队组织失去了思想最活跃、最少保守、善于独立思考,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兴趣的男女儿童们。
……
中国的少先队组织是从苏联引进的,主题队会及鼓号礼仪都是典型的苏联模式。因此,借鉴苏联少先队改革的经验教训,具有特殊的意义。
早在1988年第6期《少先队研究》杂志上,段镇将苏联团中央书记、少先队中央委员会主席尼?尼基金1987年6月5日的报告发表在卷首,题为《为全面改革苏联少先队的工作而奋斗》。这个报告宣布终止实行了17年的《全苏少年列宁主义者进军大纲》。
尼?尼基金解释说:
每个大队有其不同的活动和工作方式,它们各自走着自己的路,克服着前进道路中的各种困难。《大纲》不可能面面俱到地兼顾种种独特性,因而也无法解决许多具体问题。团中央通过决议,少先队大队有权独立决定自己的活动及所采用的方法,使他们从上级规定的标准化模式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从而进行创造性的探索,加强工作的计划性。今后将不再制定全国性的统一行动纲领,因为这样会窒息创造精神。
1990年10月,62岁的段镇来北京出席全国第二次少先队代表大会时,本书作者曾与他有过一次长谈。
记得那是一个暧融融的秋日,在北京丰苑宾馆大堂里,穿着咖啡色夹克的段镇,坐在沙发上从容不迫地谈论着。显然,他已经战胜了心理危机,恢复了自信与睿智。当时的话题正是从苏联解体谈起的。
段镇介绍说:
“苏联开‘少代会’之前,也发动队员提批评建议,光在他们的《辅导员》杂志上就登出了几千条!最集中的意见是成人包办代替,少先队员不能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更当不了少先队的主人;其次是形式主义和枯燥无味的政治化,使孩子们在少先队里不快乐。”
“听起来与中国少先队的弊端很相似嘛。”
见作者发此感慨,段镇点点头,说:
“惊人的相似!50年代,苏联搞意图转移,即把辅导员的意图转化为少先队员的意图,这本是错误的倾向,却成了一些中国少先队工作者的追求,甚至设计许多队活动,让少先队员去表演。”
这次长谈的主要成果发表在1991年第1期和第2期的《少年儿童研究》杂志,题为《少先队教育理论的总体思考》。其中一段对话是这样的:
孙:现在,少先队理论界响亮地提出“为学科化奋斗”的口号,这自然是好的,但我以为只有科学化才能学科化。否则,我们的少先队研究便会处于口号多于成果的状态。
段:这是必然的。少先队理论学科化与其它科学研究一样,不能缺少严格的科学态度和手段:第一,要搞教育实验,并以此为研究的基础;第二,进行科学的调查研究,把定量分析与定性分析结合起来。《少先队教育学》之所以有不少缺陷,与这两方面做得不够有很大关系。后来,我们吸取了教训,花几个月设计问卷,又花一年时间搞儿童组织心理调查,借助电子计算机进行各种分析,有许多新的收获。
孙:肯下这么大的功夫搞调查,这才有点科学研究的味道。请谈一谈调查的结果。
段:概括起来说,基本满意,但仍有队员感到少先队员对少先队的现状不满意,其意见主要有4条:第一,队员没真正成为少先队的主人;第二,只受教育不快乐;第三,缺少友谊;第四,缺少表现的机会。由此可以看出,我们的少先队教育较多考虑的是怎样教育队员,却很少考虑队员的兴趣和意愿,这是一个重大弊病!
孙:这个调查结果很典型,它深刻地反映了少先队目前存在的问题。可是,这个重大弊病是怎样形成的呢?您怎么看?
段:最关键的一条,没有把少年儿童真正当成少先队的主人。我一向主张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的结合,即由学校的有计划自上而下的教育,同少先队自主性自下而上的自我教育结合,两者和谐有机地联结为一体,这是中国儿童教育的特色,也是中国儿童教育的优良传统和成功的经验。自我教育的提出和实践,我为此付出了20年的青春,它竟成为反右斗争补课补到我头上的罪名之一。
孙:依您之见,应当怎样做到让少年儿童成为少先队的主人呢?怎样体现自下而上的自我教育?
段:在少先队里得不到快乐的孩子说,“少先队不属于我们的”。这句话让许多老少先队工作者感到痛心。胡德华、吴芸红等同志提出:“把少先队还给少先队”,这是相当尖锐的意见。总之,思维方式要转变,辅导员应辅助少先队员这个“真主”,而永远不可篡位。
段镇提到的儿童组织心理调查是在1988年10月进行的。也许, 这是中国少先队的第一次组织心理调查,并采用肯德尔和谐系数来测定总体倾向性。
调查地点选择了上海市卢湾、黄浦、南市、宝山、川沙、崇明等区县,分别抽取一所学校的优秀大队和一所学校的薄弱大队,再从每个大队随机抽取两个中队(在小学三年级至中学初三年级的范围内),总共854人。其中,市区463人,郊区391人;男孩426人,女孩428人;队干部257人,队员597人;属优秀大队的472人,属薄弱大队的382人。由于调查在10月份进行,考虑到初一新生对中学队活动感受不深,故未将他们列入调查对象,而增加了感受较深且离队不久的初三老队员。
该课题由段镇、张静涟、钟金声、刘铭恒、刘克韬、薛福荣等研究人员合作完成,乌绮霞、叶琴琴、沈人骅等12名优秀少先队工作者参与了问卷设计。他们在召开部分中小学队员座谈会和听取经验丰富的辅导员的意见基础上,编制了问卷,又经过预测修改后,才开始正式测试。问卷将儿童对组织的心理需求分为六个方面:A.荣誉的需求;B.合群的需求;C.快乐的需求;D.表现的需求;E.自主的需求;F.求知的需求。答题采用单项选择和多项选择两种。此外,还有对少先队活动现状的评价和改革建议。
那么,这次调查发现了什么呢?
在回答“参加少先队活动,你感到是否开心”一题时,答“很开心”和“有时很开心”的,从小学三年级至初二、初三年级依次为:82%(70/12)、84%(78/6)、74%(61/13)、68%(57/11)、51%(26/25)、46%(19/27);答“一点不开心”和“有时不开心”的,从小学三年级至初二、初三年级依次为:17%(7/10)、13%(1/12)、24%(2/22)、32%(2/30)、47%(3/44)、54%(5/49)。这说明,虽然多数队员感到开心,却有不少队员持相反态度,并且年龄越大不开心的队员越多。
合群是儿童身心发展的需要。国内外心理学家认为,在同别人交往过程中,才形成了儿童的自我认识,儿童的社会化活动便是从交往开始的。调查显示,“喜欢和大家在一起”这一指标,在各年级均占首位。在答“喜欢和大家在一起”和“喜欢和要好同学在一起”两题时,从小学三年级至初二、初三年级依次为:81%(62/19)、92%(77/15)、85%(62/23)、91%(75/16)、82%(54/28)、90%(52/38);回答“喜欢单独一人”和“讨厌集体生活”两题时,仅小学五年级达到9%(8/1)、初二和初三为6%(6/0),小学六年级、三年级、四年级依次为:4%(3/1)、3%(2/1)、1%(1/0)。
在一区一县调查“你理想中的少先队”时,180名队员将“民主的、有独立自主表现机会”的回答列为首位。随着年级的升高,选此答案的比例也明显升高,初中队员的比例竟高达90%,大大超过小学各年级的比例。这说明,随着队生活经验的不断丰富,队员的民主意识和独立自主欲望愈趋强烈。
然而,从目前少先队的现状来看,是否能满足广大队员的这一需求呢?
在调查“你们开展少先队活动,是谁做主的?”回答“完全由同学自己做主设计、组织、主持队活动”的占32%;回答“以队员为主,在辅导员(老师)指导下开展”的占31%。这两项均表明是“队员做主”所占比例相加为63%。回答“以辅导员为主,听取同学们意见设计”的占17%;回答“完全由辅导员做主设计,仅让队员出面主持”的占17%,这两项均表明“由辅导员做主”所占比例相加为34%。
在调查“你们选举队干部是按谁的意愿?”回答“完全按同学们的意愿民主产生”的占38%;回答“由队干部听取同学、老师意见民主产生的”占20%,这两项比例相加为58%。回答“由辅导员(老师)出面听取同学们的意见产生候选人”的占21%;回答“完全由辅导员(老师)做主提出候选人”的占9%;回答“没有候选人也不选举,全凭辅导员(老师)说了算”的占5%,这三项相加为35%。
在调查“你们优秀集体、优秀队员是谁评出来的?”回答“完全按同学们的意见评的”占25%;回答“由队干部听取同学、辅导员(老师)意见评的”占27%;回答这两项比例相加为52%。回答“由辅导员(老师)出面听取同学们意见的”占26%;回答“完全由辅导员(老师)说了算的”占21%,这两项比例相加为47%。
在调查“如果集体中或同学间发生问题,由谁去解决的?”回答“完全由我们队员自己解决的”占41%;回答“由队干部出面,请示辅导员(老师)后再解决的”占18%,这两项比例相加为59%。回答“由辅导员(老师)出面,组织大家讨论后解决的”占23%;回答“完全由辅导员(老师)一人解决的”占10%;回答“我无权管这些事的”占6%。这三项比例相加29%。
在调查“如果你有建议、有意见时,你怎样做?”回答“我会主动提的”占36%;回答“叫我提,我才提”的占26%,两项比例相加有62%。回答“我没有机会提”的占23%;回答“我不敢提”的占26%。这两项比例相加为49%。
从上述调查结果可以看出以下几点:
1.虽然,在队员开展当家作主的队活动中能给予队员一定的满足,但这种满足比例仅在52%~63%之间,这个数字与广大队员要求独立自主的欲望相比,满足程度不高。
2.优秀大队的辅导员在指导作用方面强于薄弱大队的辅导员。如“谁做主开展队活动”一项,优秀大队选择“在辅导员的指导下开展”的占36%,而薄弱大队仅占26%。
3.在独立开展队活动、民主选举干部、评优、敢于提建议和意见、自己解决问题的各项选择上,优秀大队的比例明显高于薄弱大队的比例。
在调查报告发表时,段镇和张静涟作为执笔人,特别强调了两点:
1.少年儿童对少先队组织的自主需求和表现需求比例最高,但从少先队现状来看,这两方面的满足度同其他四方面需求的满足相比较低。这表明当前少先队存在压抑孩子独立自主性和创造性的弊端。改革少先队已刻不容缓地摆在我们面前。
2.少先队对小学队员心理需求的满足度较高,初中队员较低,说明初中少先队工作是突出的薄弱环节。初中队员尤其对自主的需求和满足度反差较大,这个现象表明初中领导的教育观点不适应初中少年心理发展的需要,亟须来一个更新、转变。
应当说,这次调查具有多种意义。中国少先队研究在很长一段时期里,侧重于应用和操作方面,而在基础研究方面多从政治目标、社会目的及教育的角度出发,这是有极大缺陷的。而此次调查研究,段镇组织多学科专家,以儿童组织心理为主攻课题,从心理学角度来探索少先队组织的性质、任务、地位、作用及其工作与教育的特殊规律,可以说是一次重要的突破。
调查结束之后,经过深入分析和思考,段镇写出了一篇有分量的论文,题为《队的活力在于满足儿童的主体需求》。他借鉴马斯洛等人的需要理论,概括出了少年儿童的10项基本需要,如生存、安全、娱乐、自主、求知、合群、荣誉、审美、求新、至善等需要。
他写道:
组织需求调查结果使我们对少先队组织的性质和功能的认识获得了另一个视角。自上而下看少先队,它是如队章规定的“学习共产主义的学校”,“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预备队”,其功能主要是教育;自下而上看少先队,它是孩子们期望的“快乐世界”、“自主园地”、“友爱家庭”和“表演舞台”,其主要功能是娱乐、自治、社交和创新。“上视”代表社会需求,“下视”代表儿童需求,少先队工作应该谋求社会需求和儿童需求的和谐统一。建队40年来,哪里的少先队尊重、关心并满足了儿童的组织需求,那里的少先队就生气勃勃、充满活力。哪里的少先队片面地、单纯从教育的、领导的需求出发,而漠视儿童的需求,那里的少先队就死气沉沉,没有活力。脱离儿童需求的少先队就不是真正的少先队,更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少先队教育。
在实际工作中,少先队上级和下级之间,辅导员与队员之间常常变为木偶演员与木偶人的关系,或者是油和水关系。许多基层组织缺乏自转能力,许多队长犹如不拨就不能动的算盘珠,队员的自主权常被剥夺,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教育者的主导作用往往变成了主宰作用。在某些学校与大队中,童性和队性几乎被异化为物性,乃至奴性。
娱乐和自主是儿童对少先队组织的两大基本需求,是少先队的生命线。没有娱乐和自主,怎么能使儿童们体会到身为社会主义祖国的孩子的幸福?怎么能使少先队员体会到少先队是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可爱的组织呢?没有娱乐和自主,少先队员就没有真正的个性发展;少先队组织也就不能从自己的集体中造就具有真正的主人翁思想和创造才能的社会主义一代新人。
队的活力来自队员需要的满足。少先队不仅要教育儿童,还要满足儿童。少先队教育不仅要适应社会的需要,还要满足儿童自身的主体需要,而只有解决了主体需要,才能更好地实现社会对未来人才的培养的需要。为此,我们必须树立“以儿童为主体”的思想,切实地尊重儿童和关心儿童。要确认儿童的主体地位,满足儿童的主体需要,维护儿童的主体权利,发挥儿童的主体作用,把教育和儿童需要结合起来,只有这样,少先队才能像个少先队,少先队才能全面、普遍地发挥自己在育人中的特殊作用,才能充分表现自己的生命活力。
在那些日子里,他常常潜心阅读教育家陶行知和叶圣陶的书,并将两位大师的名言赠予一些少先队工作者。陶行知有一名联:“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段镇将这名联视为座右铭。
段镇尤其欣赏叶圣陶“教是为了不教”的观点,认为少先队工作也是如此,“辅导是为了自动”。同时,他一再呼吁必须树立科学的儿童观,谨防成为陶行知批判的那种“糊涂的先生”。
你这糊涂的先生,
你的教鞭下有瓦特,
你的冷眼里有牛顿,
你的讥笑中有爱迪生,
……
在给本书作者的一封信里,段镇谈了他对少先队一些不良倾向的忧虑。他写道:
讲流派,看来现在倒涌现出一种“队活动设计派”。他们的设计作品散见于好多少先队事业书刊。我国一些少先队活动专家都卷了进去,应编辑要求,热衷写队活动设计。什么教育、什么时节,都设计得美美的,甲说什么,乙说什么,应搞哪些活动,等等,变成了少先队的“编剧”,而队员可以照演,基层辅导员只要照搬就是了。没有一个人提出:这样设计下去,是走的什么道路?少先队员只是当“演员”,他们的自主性、创造性全被成人的设计扼杀了!我主张给孩子点金术,而不是金子;主张让队员真正成为队活动的主人,主人就是要从“自己的活动自己搞”――从学会自己设计活动开始。辅导员可以建议,但重在启发引导他们自己来设计创造,而不是代替孩子去创造,更不能让队活动教材化!
……
段镇是一个斗士,他在发现目标,他在积蓄力量,他在汲取教训。90年代初期的忧思孕育了他的新转折与新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