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周欣颜清脆地哼了一声,“我们今儿个就发慈悲了,等章远同学来,他就瞧好吧。”
这封信格外薄,甚至让人怀疑其中空无一物。何洛翻来掉去地看了几遍,背面封口处打着一个叉,深蓝的钢笔,是章远的。为了保持信封平整,她特意买了拆封刀,银灰色,像小小的宝剑。
里面只有一张便签,写着: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然后是一个传呼号码。
“呀!”何洛惊喜地叫了一声,抓起放硬币的小盒子就向外跑。
“喂,要熄灯了,你去哪儿!”
“拜托,我去打电话,一会儿给我开门啊!”何洛说,“就告诉楼长,我跑步锻炼,回来晚了”后半句已经飘在走廊里。
穿皮鞋、及膝裙跑步?叶芝和周欣颜面面相觑,觉得不如对楼长阿姨坦白从宽。
“你为什么买BP机?又不能及时回话。”何洛问,“你们学校打公用电话不用排队吗?”
“我可以在十分钟内冲到辅导员办公室去。”章远说,“谁让他要我整理档案。”
“我收到你的信了,一下好多,我们寝室的人说是三句半。”
章远呵呵干笑了两声,窘道:“我都写什么了?你看到就算了,千万别念,牙会酸倒的。”
何洛立时想到一个更酸的回复:怎么可能,读着很甜。她立时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喂,为什么最后一封信有一个叉叉?”她问。
“有吗?”
“有啊。什么意思?”
“噢,信太薄了,怕被当作空信封扔掉。”
“啊,这样啊。”何洛有些失望,“我还以为”
她不说话。
“以为什么?”
“一首老歌,英文的。”
“什么歌?那么多,我怎么想?”章远笑,“Right here waiting?”
“Sealed with a kiss。”
“你的小脑袋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章远顿了顿,“等你回来,自己主动点儿吧。”
热度从下巴直冲脑门。“美得你。”何洛低低地说。
听见她羞涩的声音,仿佛凉爽的夜风里,盛开出袅袅婷婷的晚来香。
二、你一直存在着
在我还没遇见你之前我是不存在的
直到有一天遇见你而你一直存在着
by曾宝仪
田馨军训结束,非要何洛去看阅兵式。
何洛说:“你爸爸现在可是仅次于司令的大干部!你也见了不少世面,这样的虾兵蟹将大集合,也好意思拿出来现?再说,这个周六下午我有事。”
“什么事?”
“我们系和经济学院联谊,扫盲舞会。”
“你完了你完了!”田馨一下下点着何洛的肩膀,“不看我走方阵,去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我非要去章某人那里告状不可!”
“去就去。上次打电话,他说他们也有扫盲舞会。听他摩拳擦掌的,期待得很啊。”何洛笑,“你心术不正,想什么都是歪的。”
话虽然这样讲,但是来到学校工会的舞厅时,何洛还是找了一个角落坐下。
周欣颜愤愤,“这些男生太过分了,刚开学一个月,就唠叨着向外发展,找别的学院联谊。”
“实在是我们女生少啊。”叶芝指了指身边,“不到十个,还有名花有主的。”她又看着何洛笑,“喂,你躲那么远干什么?”
童嘉颖最抹不开面子,“你们跳过吗?我不想跳了。”她转身想走。
“跳舞,又不是跳楼!”周欣颜一把抓住她,“您这是怕个什么劲儿呢。”
“我踩不上点儿。”她不好意思地笑。
“那我带你吧。”何洛走过来,学着教练的样子右臂架平。
“何洛,你怎么走男步?”叶芝问。
“她看不上这些土豆。”周欣颜凑过来,“小洛洛家的远远那么帅。”
“好像你看过他本人似的!”何洛抿唇,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她揽着童嘉颖,“咱们学咱们的。”
“太浪费资源了吧!”同班的沈列大叫道,“得,一下少了两个女生。”他走过去,看了看左摇右晃的两个人,伸手在何洛面前晃了晃,“你成心来捣乱的吧!”
“别晃,我看不到了。”何洛着急,哎呦一声,已经被童嘉颖结结实实地踩了一脚。
“没事儿吧!”
“没有,没有。”何洛一跳一跳地回到场边。
“那你休息一下,一会儿和我搭档吧!”沈列帮她拽过一把椅子。
“正好踩在大脚趾尖,我看是不行了。”何洛摆摆手。
“你刚才不是说没事儿吗?”沈列弯腰看她。
“何洛所说的没事儿,就是死不了。”叶芝瞟了他一眼。
“没那么夸张,”何洛摆弄着凉鞋带子,“好在嘉颖没有穿刺刀似的高跟鞋。”
脚趾头不过痛了一下,何洛却乐得找借口坐在一边。何爸何妈是忠实的舞迷,每周末都会去附近的公园学艺,回来把客厅中央的茶几挪开,欣欣然演练一段何洛嘴中的“新版二人转。”
探戈、伦巴太妖媚、北京平四太俗气,何洛只爱华尔兹。
回旋,盛放的裙裾,闪身间彼此的深情凝视,出现在《茜茜公主》或是《白木兰圆舞曲》里。此时的舞伴应该是他,而不是眼前的他、他、他何洛支着下巴,想得出神。
章远初时打算国庆来北京,然而临近月底,又打电话过来,歉疚地说票已售罄。“我高估铁路的运营能力了。”他说,“早上八点赶去车站,发现全是人,他们多数是半夜就开始排队了。”
何洛握着听筒,心中无比失望,却只能说没关系没关系。此时再去买返乡的火车票已然太迟,她想约高中同学一起出去玩,但李云微已经和同学说好去野三坡,田馨的父母乘飞机来看宝贝女儿,还有三两个相熟的同学,已经和各自的亲戚说好去小住。她想来想去,只能随系团委的组织去天安门看升旗,总算还有些国庆气氛。
何洛邀同寝室的三个女生,齐齐摇头。童嘉颖要去天津看同学,叶芝一向不爱早起,说:“我要补觉,困做梦看吧。”北京女孩儿周欣颜张大嘴,“啊,这你都感兴趣?正好三十号晚上我回家,路过天安门。要不咱一道走,您带块凉席,抢一有利地形?”
校车凌晨三点就出发,头一夜是睡不成了。何洛点着蜡烛,把日记和章远的来信又看了一遍。叶芝睡眼惺忪,看着她投射在床帘上的身影,口齿不清地唠叨道:“点灯熬蜡的,又反刍?早晚你得把寝室都给烧了。”
上了校车,赫然发现沈列也在,何洛惊讶地问:“咦,你不也是北京的?周欣颜说,你们恨不得从幼儿园起就每个十一被拉去看升旗。”
“总要有个把北京人大公无私呀!你看我,牺牲宝贵的休息时间,为广大同学服务,充当革命领路人!”沈列昂首挺胸,一甩头,“怎么样,感人吧!给点儿掌声。”
何洛笑着拍了两下手,心想,章远班长,你是不是也要尽职尽责,带着班上同学游览市区呢?越想越是黯然,心一点点被掏空,掐算了一下,到期末考试结束还有三个半月,一百多天。
一百多天,想起他来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不到四点,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沈列拍着胸脯说他知道一个绝佳的观景点,人少,角度好。“你可以看着国旗在朝霞中升起,漫天都是,然后远处是天安门,还有延伸的宫墙作背景,绝了!”他在人海中挤着开路,还不忘比比划划,向跟在身后的几个同学解释。
“那边就是你说的好位置?”何洛看看面前无法翻阅的行道栏,“那我觉得天安门城楼上更好。”
“哎?原来没有这个挡着的啊!”沈列挠头,“我上次就在这儿。”
“上次?哪年啊?”
“呃,记不大清了。哦,肯定戴红领巾呢!”他扬手,“我还解下来激动地挥舞,喊,‘国旗,国旗,您的一角在这里!”
来来回回一耽搁,他们反而只能站在人群后,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在回去的车上,沈列一路道歉,何洛频频点头,实在是困得不行。到了宿舍楼下,他说:“我今天回家,三号就回来,如果你们谁想去颐和园,现在就报名。何洛,你统计一下女生这边吧!现在就去。”
“我回去问问。”她只想回去补觉,叶芝真是明智。
何洛上楼开门,蹑手蹑脚拿了脸盆和牙缸,刚要去水房,喇叭震天地响起来,“何洛,何洛在吗?”楼长阿姨从不吝惜声带。
“不在!”叶芝腾地坐起来,大声回道。
“在!”何洛连忙喊了一句。
“呀,你回来啦!”叶芝吓了一跳。
“到底在不在?”楼长不耐烦。
“在在在。”她一叠声应着。
“谁这么早?”叶芝嘟嘟囔囔抱怨。
“沈列,让我统计女生谁想去颐和园,哪儿有这么快!”何洛把盆一放,“不过也不早了,九点了。”
“午饭之前都是早上。”她倒头继续睡。
“对,而且午饭还可以两点钟吃。”何洛笑着,轻轻带上门。
沈列正在举目四望,一会儿看看报栏,一会儿看看卫生评比公告。“这么快啊!”他问。
“不是你叫我下来的吗?”何洛奇道。
“我没有啊”
“啊?那”
何洛忽然有一种预感,幸福的预感。这想法太美妙,令她一瞬间挺直了身体,却不敢回头。
早晨的阳光从大门左上角投射进来,将她的影子斜斜拉长。缓缓地,光路被挡住一线,颀长的身影推过来,无数纤尘在旁边明亮的光斑中飞舞。
“懒蛋丫头,刚起吗?”带了一丝疲倦的声音。
她回身,逆光的,是风尘仆仆的他。
他就那么慵懒地站着,地上一个旅行包,一如记忆中沐浴朝阳的街角,就这样等着何洛,看她一步步走过来,踏着阳光铺就的纤尘之路。
真的是他,依稀又是梦里好时光。
“你这个大骗子!”她撅着嘴,抬眼望他。他头发有些凌乱,有两撮儿倔强地翘着,下巴上一层青黑的胡茬儿,笑得沉静而疲惫。何洛忍不住抬手,想把他立起的头发按下去。章远顺从地俯身,低头。熟悉的脸庞,倦容满面。
何洛的一颗心像海绵,飞快地被幸福浸润,继而变得沉甸甸的,坠得胸口都疼。
无比爱怜。
开心地想哭。她扁扁嘴,去牵他的手,纤细的指头刚刚触碰到章远古铜色的手臂,便无法控制地扑入他怀里。
“怎么一声不吭就跑来了?”环住他的腰,双手相扣,怕一松开他就不在了。
“没点儿意外惊喜,你能这么主动投怀送抱吗?”章远也抱紧她。
“你就痛快痛快嘴好了。”何洛低声埋怨着,“幸亏我没去野营,要不你就哭去吧!”
“你不在也好啊,我就在这儿等。你们楼来来往往的美女还挺多的,很养眼。”
何洛的侧脸贴在他胸膛上,能感受到他轻笑时气流的共鸣,嗡嗡地震颤着。“你没机会了!”她小声嘀咕着。
沈列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绕着一楼门厅转了几圈,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何洛惊觉还有同学在等她,连忙站好。
“沈列,我大学同学。”何洛又歪歪头,“这是我男朋友,章远。”
“高中同学吧?”沈列问。
“啊是啊。”何洛应着,“不如,就拜托沈列吧。”
“嗯?”
“住的地方啊,你找到了吗?”何洛问。
“我有亲戚住在紫竹院附近。我问他在北京什么方位,他说,西北角。我想你学校也在西北,应该不远,刚刚就特意从那边绕了一下。”章远说,“结果出租车用了半个小时,终于从北京城的西北角,开到北京城的西北角。”
“这儿比咱家那边大多了!”何洛咯咯地笑,转头问沈列,“对了,你要回家吧,能把床铺借给我吗?”
“借给我,不是借给你。”章远纠正。
何洛抬肘顶他肚皮,“你眼睛都肿了,还那么多废话。”
“你眼圈也黑了啊。真难看,熊猫。”
“你也不好看,金鱼!”何洛仰脸向他皱鼻子,肩膀微微一耸,俏皮地笑。
“哎哎,我借给你们就是了。”沈列说,“你们二位再互相说下去,我明儿都到不了家。”他挠挠头,“被褥、枕头我都有,可是床单、被套和枕套我统统要带回家洗去,嘿嘿。”
“不是每人发了两套?”何洛问。
“一套一套地拿,多折腾我妈啊!”他还振振有词。
章远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我非常理解你。”
何洛掩嘴窃笑,“就知道你也一样!还好意思说。拿我的好了。”
何洛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砰地推开门,忍不住兴奋地大声尖叫:“啊”
“怎么了?”叶芝一激灵,“耗子!又看到耗子了?”
“什么耗子,小心我打你!”何洛蹭地站在凳子上,推着叶芝说,“来了来了,他来了!章远来了!”她的眼睛熠熠闪光。
“啊?真的呀。”叶芝也不睡了,“快快,让我看看一天写四封信的偶像。”
“没时间等你了,我还要带他去男生寝室呢。”何洛蹦下来,开始翻箱倒柜,“沈列要回家,章远就住在那边,这两天多的是机会让你们看。”
“好呀好呀!”叶芝被感染地兴奋起来,“不过我还是想先睹为快,你一会儿在楼前拖住他,我从窗帘缝偷窥一下你找什么呢?”
“拿床单和被罩给章远,沈列的要拿回家去洗。”
“阿——”这回换成叶芝尖叫,“太,太,太太暧昧了!想入非非啊!”
“你想往哪儿飞?”何洛抱了一摞东西,又拎出一床新的凉被,回头瞟了她一眼。
“让人浮想联翩啊!”叶芝抱着枕头,盘腿坐在上铺,“何洛的被罩,那可是何洛用过的啊,哎,带着少女的幽香”她自我陶醉,晃着头,下巴蹭着枕头,沙沙地响。
“去死!”何洛咯咯地笑,“顶多有洗衣粉的味道。”
“就怕某人不是这么想的。”叶芝继续贼笑。
幸好田馨不在这里,何洛下楼时庆幸,原来女生八卦起来都这么可怕。
三个人一起往男生宿舍走去。走出大门,何洛假装拿不住,停下来,“要掉了,枕巾要掉了。”想起来窗帘后还有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她忍不住轻笑。
“头一次看何洛乐成这样。”沈列也笑了,转身看着她,“我们还以为你特别傲气呢。”
“她?小迷糊一个。”章远伸出手,把那一摞东西接过来,夹在身侧,“笑什么笑,说你呢,第一次看到逃荒的啊?”
“是挺像的。”何洛说,“大过节的,谁拿着这么多被子在学校里走来走去的?”她伸手,拿过章远手中的旅行袋。
“啊,你还是拿凉被吧,这个沉。”章远说,“刚刚忘了给你。”
“里面放了什么啊?你又不是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