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起源于何时,这里不及详考,但它的出现,为了适应君主的多妻则是可以肯定的。因为他们都是“刑(宫刑)余之人”,这就恰好用来守护宫闱,侍候后妃,成为皇家最忠心的家奴。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阉宦下》就指出,君主所以信用太监,“由于人主之多欲也”。太监无儿,进宫之后,就和家属亲友隔绝,所以篡位的危险也少,因为篡了位也没法儿传给子孙。如颜师古所说,“少骨肉之亲,无婚姻之家也”(《汉书·石显传》注)。即是说,他们没有什么复杂的社会关系。其次,相对说来,士大夫自尊心强,有时要“批逆鳞”。太监则以奴婢自居,安于自卑,也使君主之喜爱太监甚于士大夫。再从君主们的生活方式看,平日既深居简出,下朝之后,唯一能接近的只有太监和后妃,因而感情也容易积累了。
太监在生理上虽是阉人,另一方面,毕竟又可看作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子汉,比后妃们占了便宜,因而仍可以派他们去应付大臣,到社会活动,以至批阅文件,统领军队;也因为这样,太监就有了弄权紊政的机会。
中国历史上虽不曾有过篡位的太监,却有过实质上的太监皇帝,这就是秦朝的赵高和明朝的魏忠贤。
唐朝的高力士,曾经娶过河间人吕玄晤之女为妻。因吕氏生得很漂亮,当时遂有“国姝”之称。明朝的魏忠贤,则因私通熹宗的乳母客氏而起家,故常“客魏”并称。
客氏本是定兴县人侯二之妻,做了皇家的乳母后,便封为奉圣夫人。她儿子侯国兴、弟客光先,都借她的光而为锦衣千户,锦衣卫的长官多由勋戚充任,于是他们也成为皇亲国戚一伙了。
客氏在宫中时住在咸安宫,外面另有“私第”。逢到出宫,皇帝事先便传一特旨,说是某月某日奉圣夫人要往“私第”了。出入时间都在五更,先乘小轿,后换八人大轿,灯烛点了二三千根。到了“私第”,便升厅而坐,迎接的人排队叩头,高呼“老祖太太千岁”(其实只有三十岁),她也以“圣上八母之一”自居。魏忠贤本不识字,只因做了客氏面首,便被提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司礼监居明代宦官二十四衙门的首席,秉笔监的职务是掌管章奏,代皇帝批阅文书,传宣谕旨,以太监之魄而具皇帝之魂。刘若愚(也是一个太监)《酌中志》云:“最有宠者一人,以秉笔掌东厂掌印,秩尊视元辅,掌东厂权重,视总宪兼次辅。”也即集内阁(行政)、都察院(监察)和东厂(特务)的大权于一身了。
明朝司礼监的弄权,本非始于魏忠贤,但魏阉所以能这样随心所欲,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熹宗即位时只有十六岁,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纨绔子,文秉的《先拨志始》卷上,有一段记载很能说明问题:
上(熹宗)性好走马,又好作水戏,种种机械,出人意表,又好盖房屋,凡斧斤之类,皆躬自操之,巧匠不能过也。忠贤每欲有所处分,即令王体乾等伺其经营鄙事时,即从旁奏请。听毕,便曰:“尔们用心行去,我知道了。”所以太阿下移,而忠贤辈得以操纵如意也。
明武宗即位时,也只有十四岁。司礼太监刘瑾便弄来许多玩具让世宗玩弄,趁此将各衙门奏章提请裁决,武宗便不耐烦说:“吾用尔何为,乃以此一一烦朕耶?”这就中了刘瑾的圈套,以后就全由他任意批答,假借皇帝的旨意下达,皇帝自己却多半不知道(《明通鉴》)。所以,当时的圣旨,究竟有几分出自皇帝自己的主意,实在难说。李东阳就说过“真假混淆,无从别白”的话。照道理说,皇帝的圣旨,哪怕三言两语,也关系着老百姓的祸福,这时却由太监们上下其手,圣旨也往往成为百姓的灾难。而且这些太监既无学问,要批答势必假手他人,如魏忠贤利用圣旨夸述己功,首辅叶向高就骇然道:“此非阉人所能,实有代笔者。”(实是徐大化)而既要为太监代笔,自又非顺着他不可,这样就逐渐成为阉党中人了。
汉唐明三代都有阉祸,但汉唐两代,以枢臣之尊而沦为阉党的尚不多见。东汉的士大夫,还以太学生为群众基础,不断起而与阉人抗争,明代却不同,其间虽有东林等人以生命与魏忠贤斗争,而构成阉党的也正是士大夫。所以,东林与阉党之争,实际是士大夫内部的自相残杀。《明史》于紧接宦官列传后,特立阉党列传,也是其他各史所未有的。这些阉党,论其出身,都是起家甲第,进士出身,即取得科举资格中最高一级,官职则大学士、尚书、都御史之类都有。如顾秉谦和魏广微,阉党列传的魏党部分,就将他们列为第一、第二名。因为自从他们主掌内阁(当时最高权力机构)后,政权就落在魏忠贤之手。他们为魏忠贤效忠的第一功,就是辑成一册《缙绅便览》,其中将赵南星、魏大中、杨涟、左光斗等划为“邪党”,这些人正是被魏忠贤看作死对头,人数多至百余人,而阉党如徐大化、贾继春、霍维华等六十余人列为“正人”。所谓“便览”,实即“手册”之意。
当时还有一部《三朝要典》,内容也是按照魏忠贤意图诬蔑东林党人,由顾秉谦任总裁,他便拟了一篇御制的序文放在卷首,这样就可以钳制天下人之口。《明史》说“秉谦为人,庸劣无耻,而广微阴狡”。李逊之《三朝野记》卷二曾记首辅韩爌去职后,秉谦急欲代之,“率其子叩首逆阉曰:本欲拜依膝下,恐不喜此白须儿,故令稚子认孙。珰(指魏忠贤)颔之。时其子方乳臭,即授之以尚宝丞”。这时秉谦已七十余岁,其为人也不难想见。
魏广微是南乐人,魏忠贤是肃宁人,当时都属直隶省,又与忠贤同姓,故先自称“宗弟”,后来索性称“宗侄”。他在内阁时与忠贤通信,就书为“内阁家报”,因此人家便称他为“外魏公”。他对要提拔的人,如王永光、徐大化、霍维华等,便在姓名上各加两圈或三圈,而对《缙绅便览》中载的那些“邪党”,重要者加三点,次要者加两点,然后转送给魏忠贤去决定。
这种告密手段,也是阉党猎取高官厚禄的一条捷径。例如崔呈秀,在外朝见到魏忠贤时,必屏人密语,乘机将《同志录》和《天鉴录》交给忠贤。这里的“同志”是同党的意思,也即指东林党人。《天鉴录》所载的,则是不倾向东林的人,因而也更得忠贤的信任。如《明史》所说:“暮夜乞怜者,莫不缘呈秀以进,蝇集蚁附,其门如市。”即是说,他家里已成为政治交易的市场了。
顾秉谦和魏广微,后来都和魏忠贤发生过矛盾,所以两人都要求休官而去。崔呈秀自始至终是个死党,他在奏疏中称颂忠贤督造三殿之功,公然说:“臣非行媚中官(指太监)者,目前千讥万骂,臣固甘之。”当时阉党的骨干,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之称。崔呈秀是五虎之首,故常崔魏并称。明思宗定逆案时,也将呈秀列为第一名。他儿子崔铎,本是一个没有学问的人,由于呈秀示意考官孙之獬,崔铎就中了乡试,即成为举人,取得了省一级的科举资格。熹宗死后,内监十余人急召呈秀,见忠贤后,两人密谋很久,据说忠贤想趁机篡位,呈秀却以时机未至,阻止了他。
天启六年,魏忠贤的权势已到了高峰,许多正直的士大夫被陷害虐杀,阉党的献媚手段也越来越丑恶,于是而有建生祠之风,带头上疏创议的是浙江巡抚潘汝祯。在此之前,这股风已在吹了,御史刘之待本也闻风而动,只因疏文迟到一日,遂触忠贤之怒而被革职。接着,各地都起而响应,其中蓟辽一地多至七所,祠内金像竟用皇帝所戴的冕旒,宣大一地也有三所。每建一祠,多的花费数十万,少的也有数万,皇帝下诏颁赐祠额,阁臣撰文书红,颂词中有“尧天帝德,至圣至神”之语。蓟辽总督阎鸣泰因用了“民心依归,即天心向顺”二语,遂使“闻者咋舌”。《明史》用这四个字实在巧妙生动极了。监生陆万龄请以魏忠贤配孔子,以魏父配孔父启圣公,他的理由是:“孔子作《春秋》,忠贤作(三朝)《要典》。孔子诛少正卯,忠贤诛东林。宜建祠国学西,与先圣并尊。”国子监司业朱之俊原想照办,后因熹宗之死而未实行,但浙江的生祠,却建在关羽祠和岳飞祠之中。
在建开封生祠时,民房被拆毁的达两千余间,真是连空间也遭殃了。蓟辽总督黄运泰迎接魏忠贤像时,率领文武将吏列班阶下,五拜三叩首,拜毕,又在像前默祷,说是“某事赖九千岁扶植,稽首谢。某月荷九千岁拔擢,又稽首谢”(《明史·阉党列传》)。皇帝是万岁,九千岁就是只少皇帝十分之一,天津、河间、真定等处上梁日,还要升级,也有呼九千九百岁的。
既有祠自有像,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七十一,有一段很有趣的记载,使人如读童话:“像以沉香木为之,眼耳口鼻手足,宛转一如生人。腹中肺肠皆以金玉珠宝为之,衣服奇丽,髻上穴空其一,以簪四时香花。一祠木像头稍大,小竖(小太监)上冠不能容,匠人恐,急削而小之,以称冠焉。小竖抱头恸哭,责匠人。”历史舞台常常让幽默老人来亮相,庄严也可以转化为丑恶。当阉党们建祠立像时,原是出以最虔诚的心情,可是一经岁月的洗练,却化为一堆笑料了。
生祠的建立,阉党们固然受到奖赏升迁,但对另一些人,却为此而大祸临头。例如京师的内城东街建祠后,工部郎中叶宪祖见而窃叹曰:“此天子幸辟雍(原义为天子特设的太学)之道也,土偶能起立乎!”魏忠贤闻悉后,“即削其籍”,也即将他从官场中永远开除出去。蓟州道胡士容因不具建祠文,下狱论死。蓟辽总督刘诏悬魏忠贤像于喜峰口行署,兵备副使耿如杞见其像垂旒执笏,心恶之,长揖不拜。刘诏便将他逮捕送刑部,几乎被斩首。原任浙江提学副使黄汝亨,走过西湖边的魏祠,微发诧叹语,守祠的太监闻而围殴,就此被打死。地方官也不敢过问。大同巡抚王点,本来也上疏请建祠,到了上梁那天,因托病不出,就被驱逐,换了张翼明,翼明到任后,实在想不出献媚的办法了,只好别出心裁地请建坊,后又由圣旨下来,题名“一代崇功”。
病态的社会,变态的人物。魏忠贤出现在晚明那样时代固不足奇,但也有可以奇怪的地方。他文不能做八股,武不能使刀枪,最后为什么能成为天怒人怨的大灾星?宫中能做他后台的,也只有那么一个奉圣夫人。如前所说,就因为拉拢了一批士大夫。魏忠贤是非拉拢士大夫不可的,他明白,要打击政敌,还要援引孔孟之道,写一些在四书五经上有根据的文章,如孔子诛少正卯之类,这就不是太监们所能胜任;士大夫也明白,熹宗还像个娃娃,心思只在玩斧头、搭房子上,魏忠贤虽是阉人,却是能使他们荣宗耀祖的政治实体。明思宗于定逆案时,曾叹息道:“忠贤不过一人耳,外廷诸臣附之,遂至于此,其罪何可胜诛。”但士大夫历来是在分化中,总是有正直与邪恶的两翼。当时东林党人的力量一度也占了优势,为什么后来失败了呢?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曾作了简单的分析:“天启之初,众正盈朝,忠贤亦未大横。四年以后,叶向高、赵南星、高攀龙、杨涟、左光斗等相继去,而后肆其毒痡。”所以结论说:“然则广树正人,以端政本而防乱源,固有天下者之要务哉。”然而“众正盈朝”终于又相继而去,主要原因还在于君主之是否英明,赏识的是哪些人?诸葛亮所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这话确是从政治实践中得出来的经验教训,这里的小人也包括后主身边的宦官黄皓们。但熹宗即位只七年,死时也只有二十三岁,他父亲光宗在位只有两个月,所以前人论晚明政治的腐败,不能不归因于享国四十八年的神宗,就像一只橘子悄悄地在内部腐烂着,到天启时真的成为“恶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