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夜歇清明雨,绕院无尘近花坞。
五丝绳系出墙迟,力尽才瞵见邻圃。
下来娇喘未能调,斜倚朱阑久无语。
无语兼动所思愁,转眼看天一长吐。
——唐·韩偓《秋千诗》
一
院子里春光正好,花都开了。暖风吹得人欲醉无醉,一颗心喜悦没有出口,跳动得无比厉害。秋千是很好的玩意儿,换了薄薄衣裙,手挽绳索,用尽力气将自己荡开去,秋千飞起来,撕裂空气,秋千上的人,也飘飘然起来,她渴望着拥有更多春天的讯息,哪怕是看一眼也好。但是,现实总是让人失望,女子用尽力气将自己荡起来,依然只能看见邻居家的院子。而,院子和院子之间的春色,差别不大,清一色的花圃树木,亭台流水,也许,还有一架铁索秋千,供院中的女眷玩耍。
是这世界太大,还是秋千太小?
从秋千上下来,她没有得到预期的快乐,反倒默默无语,累的够呛,也失望的够呛!一丝愁绪涌上心头,抬头望向蓝天,想象天空下,到底有着怎样的一个世界!
多愁善感的女子,在封闭的生活环境里,寄希望于秋千——到底能一瞥外面的世界。
但是另一些女子,则纯粹将荡秋千作了生活中第一等的快乐事。
《金瓶梅》第二十五回开头写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等在花园里荡秋千,引出了唐寅的《秋千诗》:
二女娇娥美少年,绿杨影里戏秋千。
两双玉腕挽复挽,四只金莲颠倒颠。
红粉面对红粉面,玉酥肩共玉酥肩。
游春公子遥鞭指,一对飞下九重天。
场景非常形象有香艳,与闺中少女的羞涩不同,她们的快乐,携裹着性感和随意,动作也随意了许多,香肩酥背,飞得又高又快。
少女们就多愁善感一些,带着羞涩,又含了期待,每一步,都似乎对人世的探寻。
韩翃《想得》:
两重门里玉堂前,寒食花枝月午天。
想得那人垂手立,娇羞不肯上秋千。
本来是荡秋千的高手,可是在心爱的人面前,她突然胆怯了,连秋千都不肯上了。少女的娇羞,憨态,情窦初开的喜悦映衬着融融月色,甜甜的,愈发显得时光如蜜。
荡秋千是女子的游戏,却吸引着男人欲罢不能。
苏东坡《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东坡豪放之外,也常有缠绵清新之作。他于灿烂春光中,路过一家宅院,柳丝轻绕,绿水环墙,燕子翩然来去,枝头花已凋零,青杏微微探出了玲珑的轮廓,一切都那么美好,清新,温暖,风吹的人心都浮起来,飘起来。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原来是有女子在荡秋千,秋千起落,笑声清脆。外面的人听的呆了,直到院子里荡秋千的人回房,他还在那愣着,期待着发生点什么,就是见一见这有如此笑声的女子之面也好啊。然而,人家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诗人空做多情,长长感叹,留下千古名句,却没能一睹芳容,终究是遗恨。
宋代叶绍翁《田家三咏》:
抱儿更送田头饭,画鬓浓调灶额烟。
争信春风红袖女,绿杨庭院正秋千。
天下女子爱美的心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农妇爱美的心,都被生活和生存磨灭了,一边抱着儿子做活,一边用炭描一下双眉。对比着大家闺秀快乐无忧的生活,红袖罗裙,无忧无虑地荡秋千玩。同是女人,差别可就太大了。
二
秋千是季节性的运动,清明前后,气候宜人,阳气上升,是最适合荡秋千的。古时女子环佩叮当,裙裾宽大,彩袖披帛,自空中飘荡而落,实在是如仙子凌波。
张晓风《秋千上的女子》中说:秋千是原籍是山戎,据说是齐桓公征伐山戎的时候顺便带回来的。
《燕京岁时记》记载:按析津志云:辽俗最重清明,上自内苑,下至市庶,俱立秋千架以嬉戏为乐。
《荆楚岁时记》中说:春时,悬长绳于高木,士女衣彩服坐于其上而推引之,名曰打秋千。
《开元天宝遗事》则说:天宝宫中,至寒食节,竞竖秋千,令宫嫔辈,戏笑以为宴乐,帝呼为半仙之戏。都市士民因而呼之。
《古今艺术图》:北方戎狄,爱习轻趫之态,每至寒食为之。后中国女子李芝兰,乃从彩绳悬树立架,谓之秋千。
唐代高天际在《汉武帝后庭秋千赋·序》记载:秋千者,千秋也。汉武帝祈千秋之寿,故后宫多秋千之乐。
《湘素杂记》里也有秋千,汉武帝后宫之戏也有记载,后宫即宫娥嫔妃之代词。
因秋千倒过来是千秋,取吉利之意,所以深得皇帝喜爱,引进皇宫,凭后妃女子们春天之乐,既锻炼了身体,又可成全皇帝心意,两全其美。
古代的女子身体娇弱,又裹小脚儿,适合她们的体育运动实在不多,秋千以其简单随意性,很快就成为闺房院落中的必备玩具。同时,秋千也契合女子们的性格特征,慵懒,却求灵动,舒展,却不想劳累,秋天是坐着的运动,飞扬跳脱,随时都保存高贵姿态,快乐却不失矜持。
秋千做法、玩法都简单,于是从宫廷到民间,上行下效,秋千无处不在,少女的笑闹声随着春风,随着秋千游荡,清脆又干净。
据说女皇武则天也爱荡秋千,并技压群芳,荡到最高。唐玄宗称秋千是半仙之戏。
唐玄宗在《初入秦川路逢寒食》中写:公子途中妨蹴鞠,佳人马上废秋千。因为战乱和逃命,男不能踢球,女不能荡秋千,被他引为一大恨事,可见他责任心还是有的。
宋代张先的《青门引·春思》: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吹酒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有一些寥落,有一些无奈,秋千是春光中,女子们最佳的情绪释放之所,秋千升降,大起大落间,许多思绪也跟着起落,蹁跹,既有孤芳自赏,也期待着爱情从天而降。
羞涩些传统些的女子,对秋千还是有顾虑,因为惊险刺激的起落,那份惊叫和欢笑,亦怕太自然而失态,所以,许多女孩子会选择在月色下荡秋千,一上一下,天幕沉沉,星稀月朗,整个世界,都是一个人的,更随性自在。
唐代成彦雄的《柳枝词》:
鹅黄剪出小花栩,缀上芳枝色转鲜。
饮散无人收拾得,月明阶下伴秋千。
便是如此了。
明月佳人,秋千院落,真的好安静,像是存了一个秘密,喜悦溢动满怀。
三
韦庄的《醉吟》诗写:
满街杨柳绿丝烟,画出清明二月天。
好是隔帘花树动,女郎撩乱送秋千。
秋千上的女子,是灵动的,健康的,是一个整体的社会人,而不是深闺里那个裹脚、动辄被三从四德束缚的,病态的男权社会从属。
秋千飞起来的一刹,裙裾开成花朵,惊险中发出的笑声,无比的纯粹干净,她们享受这一上一下的风情,完全直抒胸臆,迷人又性感。
宋代僧惠洪的《秋千》:
画架双裁翠络偏,佳人春戏小楼前。
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
花皮润沾红杏雨,彩绳斜挂绿杨烟。
下来闲处从容立,疑是蟾宫谪神仙。
大户人家的秋千架也是很花心思的,彩索,绿色藤蔓缠绕,配着女子鲜艳的红裙,娇花照水,玉容娇媚,很有些仙女下凡来的意味。
张晓风写过一篇散文《秋千上的女子》:只是一瞥,在秋千荡高去的那一刹,世界便迎面而来。
秋千上的一刻,心灵舒展,暂时忘记人间烦恼,是一份真正的自由和快乐,而这份美好,好像只属于少女时代。
李清照《点绛唇·蹴罢秋千》: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每一天的时光都是彩色的,尤其春光明媚,阳光把人的心都要晒化了,穿了最好看的衣裙,梳最美的发髻,登上秋千,用力荡向空中,丫鬟帮忙悠,也可以自己悠自己。汗水湿透了衣衫,悠荡蓬松了发髻,正在歇息喘气的功夫,有客人来了,吓一跳,急忙跑开藏起来,却又忍不住回头偷偷观望,于是,假装嗅梅子,回首,看是怎样的男子,突然闯进家里来!
未来是什么?是一个长情俊朗的男人,是满园鲜花盛开,是优渥的经济和美满家庭生活的组合。
同样是身处深宅,少女的心思和少妇完全不同,少女们是一张白纸,对未来有满满的憧憬和期待。
欧阳修《蝶恋花》中的秋千架,已经和李清照笔下的完全不同: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同样的春光,同样的百花灿烂,同样的深宅内院,同样的女子,同样的秋千架,因时光不同,心情不同,心情也大相径庭。
少女时就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做了妇人,受到冷落,再看这春光和秋千,满眼都是泪。乱红无数,微雨如泣,哪里还有灵动的笑声随着秋千起落而起落?
在秋千上那一刻,顷刻间荡入空中,暖风扑面,裙裾飞扬,百花枝头低,院落沉沉降。那一刻,女人的春天才是真正的春天,不是在家从父父慈的庆幸,不是出嫁从夫夫爱的惊喜,不是夫死从子子孝的安心。
一生几许春衫薄,秋千上的女子,片刻自由,十分憧憬,可是古时女人的一生,大同小异,多在深宅里默默度过,被冷落,空房独守,都是平常事,于是,嫁人后,从前秋千架上的快乐,再也不会回来。
秋千架上的时光,是一生最快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