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人醉
7922600000017

第17章 灯会——年年元月在,岁岁不饶人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宋·朱淑真《生查子·元夕》

宋代礼教森严。朱淑真这样一阕小词,简直犯了众怒——一个女子怎么敢直接说自己在灯会上和人约会呢!这不是要教坏广大女性同胞么?干脆,剥夺她的署名权。于是,很长一段时间,这阕词的作者被传为欧阳修。直到世风回归到正常,女子可以约会了,能自主恋爱了,可以做主婚姻和情感了,署名权才回归给朱淑真。

朱淑真大胆叛逆,属于非主流问题少女。相比于“娇痴不怕人猜,和衣卧倒人怀”那样的句子,这首《元夕》真是委婉唯美了不知多少倍。只不过,这样大胆直白的句子,实在是无法安在某位男性诗人的头上。

朱淑真笔下的元夕,便是元宵节,也称上元节,是古人最浪漫最热闹的一个节日。从一些诗词资料来看,古人的确是把上元节,过成了情人节。

同是宋代的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亦是成为描写元夕的经典,与朱淑真“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起成为传唱千古的句子: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

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已是难得的相见,一年一度相约日,但是节日里灯火太绚丽,人也太多了,两个人不幸走散,真是百般焦急。正在心焦失落中,忽然回头,见她正在灯下对着自己微笑。

正是写出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才引起共鸣,这两句诗,便成了经典名句。再没有一种惊喜,能比“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么巧合,幸运,多么巨大的幸福!

上元节是约会的好时候,人多做掩护,观灯做借口,喜悦一路飞扬,如同半空中盛放的烟火。

朱淑真也会和情人在上元节这天约会,享受一晚上自由又甜蜜的时光,但是后来,她另嫁他人。婚后,再次来看灯,却再也不见那个人,斯时斯景,惹人心碎。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曾经,天刚一擦黑,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她就开始梳妆打扮,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那个人,一颗心已经按捺不住狂跳。如今,人是懒懒的人,当灯会只剩了灯会,谁,还有许多心思来游逛呢?于是,泪湿春衫袖。

没有那个人在,心是空的,梦是冷的,再热闹的灯火,再绚丽的烟火,亦不过梦幻泡影。

李清照南下之后,失去赵明诚,失去大批金石宝贝,家国无存,落寞无着,其间也写过元夕《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依然的火树银花,依然的宝马香车,依然的人熙攘,笑语喧哗,却,再没那颗融入的心。只是听听青年男女们的笑语,都会勾起心内感伤,从而,常常叹息。

上元节是中国传统节日中仅次于春节的重大节日。

梁简文帝曾写过一篇《列灯赋》:南油俱满,西漆争燃。苏征安息,蜡出龙川。斜晖交映,倒影澄鲜。描绘了宫廷中过元宵节张灯结彩的盛况。

隋炀帝时,上元节也相当隆重,《隋书·音乐志》记载:元宵庆典甚为隆重,处处张灯结彩,日夜歌舞奏乐,表演者达三万余众,奏乐者达一万八千多人,戏台有八里之长,游玩观灯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通宵达旦,尽情欢乐,热闹非常。

《东京梦华录》则记录了宋代上元节的盛况:

每逢灯节,开封御街上,万盏彩灯垒成灯山,花灯焰火,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京都少女载歌载舞,万众围观。“游人集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音喧杂十余里。”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灯烛齐燃,锣鼓声声,鞭炮齐鸣,百里灯火不绝。

赏月,看灯,放烟火,吃元宵,情侣相见,全家同游,到处一片喜乐。

到了唐代,上元节灯会更热闹——由宫廷延续到民间,每到正月十五这前后几天,沿街张灯挂彩,家家门口挂灯,政府也会辟出空地,组成灯会的中心,树上挂灯,门口挂灯,巨大的灯台更是挂满各种造型的灯。灯火将夜晚映照得有如白昼,又更比白天多许多幻彩。

灯会这几天,男女老少都可出行,女子该守的规矩在这上元节是可以放宽松些的,小户人家的女子,早早就约了伙伴去玩,大户人家的小姐,可以带上两个丫鬟,亦是欢天喜地出门去。

满街都是人,满眼都是灯,比起春节在家团圆的拘束,上元节,才真正是青年男女抒放身心的最浪漫节日,他们看灯,也传情,在人山人海中,体味珍贵的自由和幸福。

上元节的盛况到底有多夸张?

张祜《正月十五夜灯》:

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地京。

三百内人连袖舞,一进天上著词声。

家家开门狂欢,灯火连天,惊天动地,如千军万马一样,实在是无比壮观。

隋炀帝也写过《元夕于通衢建灯夜升南楼》:

法轮天上转,梵声天上来;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

燔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

流水样的灯火,流水似的月影,映衬着人间盛世繁华。无论如何,上元节,就可以妆点出一个盛世,麻痹君王,他们躲在这盛况下,无比欢欣。

唐伯虎《元宵》: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

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

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灯和月,月与灯,是底色。真正的色彩,是相遇,是情开,是花满,是人间喜色,春上眉梢,懵懂的情意和相思,如枝头缠绕的灯火。

清代诗人董舜民《元夜踏灯》:

百枝火树千金屧,宝马香尘不绝。

飞琼结伴试灯来,忍把檀郎轻别。

一回佯怒,一回微笑,小婢扶行怯。

石桥路滑缃钓蹑,向阿母低低说。

妲娥此夜悔还无?怕入广寒宫阙。

不如归去,难畴畴昔,总是团圆月。

见了那个人,愠怒,微笑,佯装不在乎,心里却翻滚着巨浪,享受这人间多情,上元节闹。在满溢的幸福中,不禁替月宫上的嫦娥遗憾起来:哎呀呀仙子,你真不知道这人间有多好,情有多甜么?为什么不回归人间,还住在冷冰冰的月宫里呢?有爱,就有底气,而这不多的爱情机会,是拜节日所赐,少,却更珍惜。

卢照邻《十五夜观灯》:

锦里开芳宴,兰红艳早年。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女子是为外面的世界去的,好容易有次出门的机会,能遇见个才貌仙郎最好了,于是欢欢喜喜,梳妆打扮,一年一日,隆重且憧憬。男人却是为美女去的,男人的世界就是外面,他们没有向往,但是年轻女性如此集中的日子,一年一度,让他们兴奋无比。

李商隐写的元宵诗,不但表现了花千树的壮丽景色,还出现了紫姑这样一个女子。《正月十五闻京师有灯恨不得观》:

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

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

紫姑亦是跟元宵节有关系的。

《荆楚岁时记》、《清嘉录》都记录了关于紫姑的故事,也说明了元宵节看灯吃元宵游玩之外,还有一个习俗:请紫姑仙。

紫姑是什么仙?说起来吓人一跳,她不像嫦娥或者七仙女那样飘逸飞在九天外,而是驻扎人间第一污秽地——厕所。

是的,紫姑是厕神。

南朝刘敬叔的《异苑》记载过紫姑。

传说,紫姑原是一大户人家的小妾,因勤劳美丽,深得男主人宠爱,却被原配嫉妒,每天命她干最脏最累的活儿。于是,紫姑每天就在厕所这类的污秽之地干活、受苦。就算这样,原配夫人也不打算放过她,在一个元宵节的晚上,将紫姑毒死在厕所里。

紫姑凄惨的命运感动了上天,于是封紫姑为厕神,几年之后,紫姑到底报仇雪恨,将毒妇也吓死在厕所里。

苏轼亦为紫姑立传《紫姑神记》。人们同情弱者,却不断地制造出弱者,人性复杂,从无改变。

紫姑做了厕神之后,依然善良,时常助人,于是,正月十四晚上,人们便在茅厕边上烧一炷香,用稻草扎一个紫姑的像,虔诚邀请。第二天一行人履行仪式,将簸箕等物蒙盖上头巾,从厕所抬回家里的正屋,作扶乩之用。然后倒扣簸箕,两个人一人一只手分别抬着簸箕前端的一边,在簸箕后面插上一根竹筷,让它着地,筷子就会在铺撒着面粉的盘子上画出字句来作为神的指示。

请紫姑神,类似于现在学生中流行的请笔仙,增一笑一叹而已,不过是求得些吉庆或吉利的话来安慰自己,都是对未来迷茫的少年或者无法挣脱现实的底层人玩的把戏。

大概是因其全无仙子的飘逸和美好,元宵节迎接紫姑的习俗渐渐消失,反而成了一年一度的情人节,许多爱情佳话和元夕有关。

戏曲也爱将男女定情安排在元宵节灯会上,增添浪漫。《荔镜记》中,陈三和五娘,便是在元宵节一见钟情;乐昌公主和驸马徐德言,经过战乱和逃亡之后,也在上元节这天破镜重圆,成为千古佳话。

珠翠云鬓,环佩叮当,女子们身着最亮丽的衣裙,走在火树银花的灯火流光中,观灯,同时也在希冀着爱情,看人,也寻访着人群中有没有一张令人惊艳心跳的脸。爱情是古时女子一生的心事,却只有这一天,才能有机会给自己的心,做一回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