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阿姨打来电话,说让我有空开车带她下山,她需要去银行、邮局办些事情。我对她说我正在学校忙着,她在电话里急切切地说:拜托了,帮我个忙吧,我真的很急。我只好放下学校的事情开车去接她下山办事情。
这位卢阿姨,是我们一个学生家的保姆兼管家。每月都有一两次吧,我得接她下山办点事情。因为那家人的学生家住在有无限风光的山顶上,卢阿姨不会开车,平时下不了山;同时她也是觉得都是国内来的,叫我帮忙好像心里踏实些,她说,原先是那位台湾人做校长,怎么也熟悉不了,她就张不开口,很不方便。我也是看她有时候会很为难的样子,就对她说:有什么事情尽管对我说就好,能办我会尽量帮你办。卢阿姨也是尽可能地帮我们向家长催缴学费,很是尽力。
上次接她下山,是去看牙医。她的门牙已经活动得很厉害了,像是见风都要摇上几摇似的。我早就答应她有空带她去看牙医。牙医看起来是个华裔,但是一说英文阿姨就听傻了。我问他,会不会讲国语,牙医抱歉地说,他只会说一点点广东话但不会说国语。这就需要我在中间做他们之间的翻译。医生看着X光片说,阿姨的牙周病很厉害,牙龈萎缩。前面的门牙、后面的智齿都需要处理,有些牙需要抽神经,做牙套,这样才能保住牙根。卢阿姨皱着眉头听着这些,心中算着账,几千美金是要的,这将是多大一笔开销啊?算了,还是拔掉吧!医生请她考虑好,一旦拔掉,就再也不会生出牙根了,再做种植牙根,那将是更大一笔开销。阿姨没多考虑,说:就拔掉吧,不再种了,就这么着吧。那一次,阿姨将前面摇动很厉害的两颗门牙一气儿拔掉了,一张嘴,剩下了空空的黑洞。
我只知道,阿姨姓卢,天津人,其他的我也不清楚。她只是我们一个学生家的管家。
那天,我接她下山后,用了很长的时间,在银行、邮局几处排队忙碌,让我惊奇的是,这次接她下山,她是往国内寄钱,竟然是寄100万人民币!哇哦!我对阿姨说:阿姨啊,你这么有钱啊,100万人民币啊,那也是15万美金呢!阿姨悄声对我说:这是我10年来打工的大部分积蓄。儿子要结婚了,寄给他买房。我随口恭喜她做婆婆了,问她:儿子多大了?
她不回答我,径自说:我离开他的时候,他还上初中呢。
那一天,忙完了这件事情,送她回家。卢阿姨对我说:你进来坐坐吧,真的很想和你聊聊天。我想着学校的一摊子事情,不知该怎样婉拒。她又说:你来看看我儿子结婚的光碟吧,可好看了,来看看吧!我实在对别人结婚的场面没什么兴趣,无非都是那么一套程序,闹哄哄的,都走那么一个过场。可是我看到了卢阿姨那期待的眼神正在求我一样,我只好跟她进了门。
卢阿姨又是给我冲茶又是拿点心,还给我拿上了几个她自己做的粗粮的小窝窝头,她说主人不喜欢吃,只是她做来给她自己吃的。这是一栋硕大的House,住在山顶,有着一览众山小的风景,后院还有阿姨自己种的各种青菜和果树。阿姨随说着就随手摘了很多的青菜给我。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因为这不是她的家,她只是一个管家。阿姨口气坚定地说:没事儿,他们根本不管这些个,整天忙得不着家。这里的主人两口子都很年轻,也都很忙,忙得整天在空中飞来飞去地做生意,就把整个家还有两个儿子都交给了阿姨管理。
回到客厅,看到一架三角钢琴,我问:是谁会弹呢?阿姨说:我啊,我教他们两个孩子弹钢琴的,不过都不好好学。阿姨问我,你会唱歌不,我给你弹,你唱。阿姨随性弹奏了一首曲子《雪绒花》, 很流畅很优美,没想到阿姨还会用英文自弹自唱。我问她:谁教给你的唱英文歌?阿姨说:是两个小家伙。我教他们唱《茉莉花》,他们教我唱《雪绒花》。我讶异地问阿姨:你在国内是做什么工作的?阿姨的手指停在了键盘上,说:我是学幼儿师范的,在国内是小学老师。我望着阿姨那黑洞洞的缺少门牙的嘴巴,不相信地看着她。只是我们那一家小学是一家工厂的子弟小学,工厂倒闭,我们也就早早地下岗了,阿姨说。
看看我儿子的结婚录影吧。阿姨兴高采烈地张罗着放录影,不时地给我指画着这是我儿子,帅吧?这是儿媳妇,漂亮吧?场面是大家都见惯了的热闹闹的结婚场面,我不时地恭维着新郎很帅、新娘很漂亮。这是我老公,阿姨指着一个中年男人说。是个已经发福了的双鬓斑白的成功男人相;阿姨又指着坐在她老公身边的一个女人说:这是那个小三儿!口气恨恨的。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默默地看录影,房间很安静。
阿姨仍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的录影,也不时地擦掉脸上不知何时掉落的泪水。看一遍就掉一遍泪,阿姨边看边说。我自然理解,她有喜悦的泪,自然也有说不明的泪。
我已无心看录影,猜测着阿姨的心境——看着自己的儿子结婚,自然是喜不自禁。她说过,她离开儿子的时候,儿子还在上初中,10年,天各一方,两个国度,天涯海角,谁也不能见到对方,时空跨越,10年好像只是一瞬间,只是这10年间阿姨经受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又有谁知?今天,突然间看到儿子结婚了,当妈妈的心情该是如何悲喜交加?在我看来,更加复杂的心绪是看到儿子的婚礼上,自己的缺席,老公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出现,不仅10年没见到儿子,10年后的婚礼上,看到这样一幅场面,这让她情何以堪!
阿姨像是突然间心绪就乱了,按了暂停键,说:咱们喝茶吧,不看了。
录影暂停了,画面刚好停在了儿子、媳妇给爸爸和那个小三儿新妈妈敬酒的那一刻。
喝着茶,阿姨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徐徐向我道来:她在国内时,老公就已经和她离婚了。婚姻破裂,加上失业在家,四十几岁,就像是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或许是她在国内仍然碍事儿,老公想办法,找到了一个机会,把她塞进了一个出国考察团里来到了美国。她也明白老公的心思,来的时候就没打算回去,一下飞机就开始找活儿干,差不多都是在做管家保姆。当然是打黑工。也只有干这个活是移民局难以抓到的。
这样算来阿姨才五十几岁啊!这在美国看来应该是很好的年龄的。美国人65岁以后才可以拿退休金,所以,五十几岁的人都还是朝气勃勃上班的好年华,你看阿姨,牙也掉了,头发也白了,身体也发福了,我还以为她很老了呢。
阿姨对我说:我唯一的欣慰是儿子结婚我给他寄去了这100万,也算是这十年没白在外面瞎混哈!说起来我给儿子买房了呢!这么想想,我倒还挺自豪的呢!儿媳妇也在电话里一口一个妈地叫着,叫得我这心里那个美哦!我想好了,等儿子生了孙子,我就回去,给儿子看孙子去。不在这边干了?我问她。不干了,阿姨说。不会留恋这边吗?阿姨停住了,长舒一口气,说:也想着再干几年,再存够100万,攒够养老的本钱,就回去。再干10年吗?不会,我手里还有一部分钱,顶多再干5年,就够100万了,60岁就回去!养老!阿姨的口气很坚定。
那将是15年的光阴啊!隔着太平洋,见不到孩子,回不了家!
可是阿姨很自豪地说:我在国内到哪里赚这200万去?
或许是这样的吧。
阿姨还问我,你有没有看出我老公是中过风的?我摇摇头。阿姨说,那是他坐着,你没看出来。我老公中风了,好是好了,就是手脚有点不方便。
这样啊。我望着电视上暂停中的画面上她的老公。
你说啊,我老公老了以后,兴许还会再次中风呢,医生都这么说,第二次中风就很难好了。你说那个小三儿能照顾他吗?端屎端尿的,啊?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阿姨。
到时候,他要是真躺在床上没人管,我能真不管他吗?
我只是看着阿姨,不知说什么。
到那个时候,他也就不威风了,你说是不是?
我随着阿姨点头。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我儿子的爹,你说是不是?
我真的不知道阿姨还会想得这么远,这么多。
我唯有点头。
那天开车回家,我一路都在想着这位阿姨。10年的光阴,见不到儿子,代价是换来给儿子的结婚礼物100万。她还将继续干下去,存够自己的养老金。她说这一切的时候,态度是那么坚定,那么自豪,全然没有悲伤与凄苦的情绪,这真让我受到震动。一个在国内45岁就被迫下岗,失去生存能力的女人,是没有更多的时间自怜和自怨自艾的;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能够在遥远的国度生存下来而且给儿子寄去100万买房是有理由自信自豪的!至于代价,一切的付出都有代价!起码,阿姨给我的生存态度是个自强自立、信心满满的女人。尽管看起来她是那么的老态。不过阿姨说了:回国后,我会去镶上牙,好好捯饬捯饬。我知道我现在都没法看了,自己照镜子都吓自己一跳。反正在美国,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出门。
真的,阿姨真该好好捯饬捯饬了。才55岁的年纪呢。
阿姨的一切经历我都理解,我只是没想到她还想着将来老了以后,回去照顾她那中风的老公,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她的老公了。我应该理解为这是女人的柔性与懦弱?还是女人的坚强、伟大与包容?我始终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