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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的云雾渐渐散去,举场村炊烟袅袅的农舍历历在目。早晨森林里,鸟语喧天。我坐在窝棚里的床上看书,乌鸦们就一直在外边吵嚷着。这次进山,我带了两支圆珠笔,十多支笔芯,四个空白笔记本,还带了四本书。一本《基督山伯爵》是武汉歌舞剧院的编剧、导演王镰给我寄来的。一本集《道德经》《周易》《黄庭经》《悟真篇》于一体的《中国气功四大经典》,是武汉水运学校的老师蔡光焰给我留下的。一本吴汝康的《古人类学》,是国家环保局影视部主任王方辰,在我进山的前几天从北京给我寄来的。唯有一本属于我自己买的书,是《世界散文随笔精品文库俄罗斯卷》——《白天的星星》。读书可以陶冶人的情操。凭着人的修养和悟性,通过对知识的理解和融会贯通,知而获智,不断产生灵感,人的灵魂似乎也就能得到净化和升华。
就在我一趟一趟地朝着举场村转运我的两件行李的时候,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牛铃声,我看见从前边的山道上,走来了一个一边放牛,一边纳着鞋底,约三十七八岁的村妇。我见她凝神地打量我,我就远远地冲她喊着:“喂!你好啊!我是考察野人的。请问举场村的付志红在家吗?”
“你认识付志红?”她打量我一阵,“你,是不是叫黎国华?”
“是的。我前几年和湖北电视台的郭跃华、自然保护区的袁裕豪在你们村住过。付志红跟我们一起在山上考察过很久。”
“我知道。付志红今天换工,帮人家背粪去了,晚上回来。我们的家你知道,家里有人,你先到家里去吧”
“我想找一个人帮我背行李。”
她朝山坡下一指,说:“你往前边走一会,山坡上有个半大的娃子在拖柴禾,你叫他帮你背一个。”
没走多远,果然看见有个十三四岁,个子不高,精瘦的小男孩,正顺着山坡在朝半山腰的一间破旧的土房里拖着几根树枝。我跟小男孩一商量,他满口答应下来。于是我们各人背着一个背包,直朝半山腰他的家门前走去。看见小男孩居住的破旧土房,我想起这个地方叫金竹园。过去几次到举场村考察,我都曾路过这里。
作者在麻湾村与小向导在一起。
在小男孩的帮助下,我很快走到了他家门前。这是一个属于老弱病残,没有劳动力的五保户家庭。小男孩一家三口居住在一间破旧不堪的土房里。小男孩的外祖母,一个七十岁开外,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婆,正立在屋旁早已空着的猪栏边。一床黑乎乎的破棉絮搭在猪栏的栅栏上。从老太婆专注的神态和手里的动作,看得出她是在破棉絮上聚精会神地抓虱子。在没有火的火笼里,有个双目失明,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残疾女人。因病如膏肓,气息微微,她已毫无知觉地瘫坐在了火笼边的一张椅子上——这就是小男孩的母亲。
小男孩钻进用树枝编成篱笆墙,用树皮盖顶的四面透风的厨房。可能是饿极了,他揭开挂在火笼里的一只吊锅的盖儿,借着吊锅里的一把锅铲,舀起一些看不见粮食的干菜叶便吃起来。我冲他说着:“别吃了,你帮我把背包送到付志红的家,你跟我一快在那儿吃饭。”
走到道场边,就要踏上通向村子的小路时,小男孩冲着一直在棉絮上抓虱子的奶奶叫一声:“奶奶!我帮叔叔送一个背包到付志红家,一会回来。”
老太婆看看孙子,又看看我。她以为我是人贩子,只用乞求般的目光望着我,说道:“我们是可怜人家,这娃子不听话,我求求您高抬贵手,别把我的孙子带走了。”我说:“老奶奶!你放心,我不会把你的孙子领走的,我让他帮我送一个背包,到付志红家吃一餐饭,我就给你送回来。”
付志红家的三间大瓦房,坐落在五峰山和送郎山交界处的大路边。他是刘宗元老汉的上门女婿。刘宗元是个高额头、阔鼻方嘴、粗眉大眼、满面红光的强壮老汉。从他那气宇轩昂的神态和脖子上暴起的指头粗的脉管看,这是个爱酒如命,多血质,性情豪爽的人。老汉见我跟着小男孩走进了他的家门,立即起身相迎。他用近似夸张的洪亮的声音冲我说道:“啊!这不是黎国华!久仰久仰啊!你以前都是住姜元奎、何忠启、杨成亮那些干部家,今天怎么走进了我这寒舍里来了呀?”
“从1976年起,我在你们村已住过十一户人家了,第一户住的是王德善家,第二户是谢莫成家……”因肚子已饿得饥肠辘辘,我就对刘宗元老汉说,“我今天是专门来你家找饭吃的,还带来了这个小孩,吃了我一起付钱。”
“你算说得出口,你是接都接不来的贵客,我还收你的饭钱。”
“话是这么说,吃了饭我还是要给钱的。看情况,我也许会在你这儿住上几天。”
“那好说,只要你不嫌弃,我给你收拾一张床就是了。”
刘宗元很快吩咐老伴儿将一些已做好的猪肉、香菇、豆腐、腌菜搁到了桌上。然后刘大妈又用一只铜锅,从火笼的吊锅里,舀了满满一铜锅野猪肉搁在饭桌正中。已快饿昏过去的我,此时只好斯文扫地,和小男孩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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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山中度过了14个春节后,我的生命又像缩短了一截。2月21日,几天的浓云迷雾孕育了一场雨雪,高山的森林因大雾弥漫能见度极差。在猎人敏泽贵的带领下,我们经过大半天的攀登,爬上了举场村东南边五峰山山顶的张公院。
来自北京朝阳区教师进修学校的生物老师们,在燕子垭野人出没地考察。
“砍!砍!”“砍!砍!”一阵伐木声从不远处传来。我跟着向导循声走去,很快沿着隐藏在林间的小道,走进了一条叫夹槽的山坳。横七竖八地躺在山坡上的一些红桦树的圆木,简直像人的裸尸看了令人寒心。乌鸦是森林的神鸟,红桦是森林的神树。春天,在树木的生长期若将红桦树砍倒,从树蔸的创面就会不断涌出大量的汁液。十天半月以后,红桦的汁液经过空气的氧化,就会变成像血液一样殷红殷红的胶状体。看着那些被山民盗伐过的红桦的树蔸上,到处都是红艳艳的一片,像是森林里的红桦树在流血,我的心里直觉愤愤不平。没走多远,林间的小道越来越大,山坡上出现了一间小木屋。路边的几个火堆边就像一个个屠宰场,六七个盗伐红桦树的山民,正在火堆边用切锯、板锯将红桦树的圆木切割成一块块切菜的砧板。
我痛恨森林中的一切偷猎者、盗伐者。这些自私、贪婪的人们,为了把红桦树制成砧板运到集市上赚钱,竟然一直潜藏于深山,乱砍滥伐国有山林中的红桦树。
2月22日,身上仅剩下了可怜巴巴的27元钱。想着要给接待我的几户山民结算生活费,还需要在松柏镇招待所住宿一晚,吃两餐饭,然后坐长途汽车,从松柏镇返回木鱼镇的自然保护区科研所上班,我只好背上行李,踏上了走出大山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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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山的时间太久,完全失去与人类的交流,使我在山中有时也出现精神恍惚,回到单位以后,有时碰到身边的熟人向我打招呼,一连几天我都想不起他们的名字。随着自然保护区职工不断增加,单位在木鱼小镇修建了职工宿舍大楼。我居住的油毡工棚,也要拆除建成砖瓦平房。一天,我正在油毡工棚里清理进山的物品,邻居张德秀从门外走了进来——这是一个身体微胖、心地善良、热情的女人。她看看我寒酸的陋室,对我说道:“黎国华,我们是老邻居了,我们就要搬进宿舍楼了,以后欢迎你到我们家里去玩,”少顷,她又问我:“喂,黎国华,你现在到底还欠多少公款呀?”我说:“还欠1700多元钱,怎么?”“不为什么,我知道你一直欠公款,只是关心你,”她说,“我很早就想找你谈个事请……有时你回来了,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又进山了……我想问一问你,你还打不打算成家?”
邻居张德秀出于关心我,很快将一个刚调到保护区工作的青年女工周功桃引进了我的寝室。这是个跟我一样,一眼看不出怎么美,仔细也看不出怎么丑的女工。因为她年轻,朴实,据介绍又特别爱整洁和勤俭持家,虽然说不上一见钟情,却使人生不出对她的反感。张德秀见我们一直沉默不语,就向周功桃介绍说:“黎国华和我是邻居已经七年了,他不爱说话,也不惹是生非,性格有点内向孤僻……年龄虽然有点大,但男人比女人大十多岁都很正常,再就是他一直在自费考察野人,可能还欠一千多元钱的公款……”
深山小镇的傍晚静谧而冷清,我的心中却像涌起了一阵阵热浪。自从邻居帮我介绍了周功桃以后,有时在夜色的笼罩下,我会不由自主地走到位于香溪河上游的香源桥上去散步。而在桥对面的保护区职工宿舍里,那两个亮着灯光,正对着香源桥的窗户,就是周功桃的寝室。就在我像十五年前一样,面对是选择成家,还是选择野人的困惑中时,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喂,已经走到了这里,怎么不过去玩呀?”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如其来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回过头,我看见站在夜色中的人,正是邻居张德秀的身影。她像猜出了我此时复杂的心情,竟然冲着桥头那边的两个亮着灯光的窗户,大声喊了起来:“周功桃,睡觉了没有?”
少顷,桥那边的两扇一直紧闭着的窗户,突然冲着我们敞开了。随着两道柔情蜜意的灯光向我射过来,周功桃朝着桥上喊起话来:“张德秀,我还没有睡觉,快来玩哟。”
张德秀带着周功桃第二次走进我的寝室的时候,我们见面的气氛已有了很大的改善了。而两个女人在我的眼中,一下子都成了贤妻良母。她们一会儿帮我清扫房间,一会儿帮我整理床铺。
“黎国华,把你的脏衣服都拿出来,让周功桃好好地帮你洗一洗吧。”张德秀说着,顺手就打开我的一个小木柜的门,接着又掀开了摆在我床头的——从来也没有上过锁的一口大木箱。当她看见我的小木柜和大木箱里,除了一些旧衣服,就是一些书籍、笔记本,以及我的家人和从全国各地寄给我的近三千封信。大概太令她扫兴,她的脸上刚刚还洋溢着的热情,好像一下子冷却了下来。周功桃朝我的小木柜和木箱里看一眼,也像陷入了沉默中。看着两个女人因发现我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心中不是滋味,我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难堪。
作者41岁时与周功桃建立家庭。
张德秀为了打破室内的尴尬局面,这才对周功桃十分认真地说道:“周功桃,我就给你们牵一个线,你们自己考虑吧。黎国华呢,反正就只有一个人,家当是没有,存款更没有。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山中自费考察野人,还拖欠了一点公款。不过他也的确是个好人,为人正直,与世无争,社会上很多人,对他的评价一直都很高。”说着,她又转向我:“黎国华,其实,很早我就想帮你找一个对象。但很多人都说,你是读书读迂腐了,有点什么清高自负,目中无人。有人本来想和你说话,你也爱理不理,也从来不求人。你的性格应该改一改了,毕竟已经41岁了……”
1972年,在故乡的码头上,母亲和兄弟姊妹在为我送行时,他们看见从小性格孤僻的我,从此就要走进令人恐怖的原始森林神农架,一个个哭红了眼睛。20年后,我这个当年的小知青,早已人过中年。我没有报答父母的深恩,我的生命的全部所获,是用自己一生的求索和艰辛的跋涉,记录了近百万字的探险笔记。
就在我的灵魂已感到了无限孤独的时刻,是一个热心女人张德秀,帮助我与本单位的职工周功桃办理了登记手续。接着,我在两个改变了我生活的女人的帮助下,用一架板车将我的行李,破烂的考察物资,连同我的一大堆笔记本和书籍,拖到周功桃的单身宿舍就算结了婚。
接受了我的清贫的妻子,因选择了我,也从此跟着我饱受了生活的艰辛。就在妻子已怀了身孕的第二年,一次我在山中因吃了变质的压缩饼干,突然罹患重症肝病差点死去。妻子住在宜昌市中医院对面的大公桥居委会旅馆,每天到医院侍候我。看见我一连转了几家医院,病情没有好转,又拖欠了单位一万多元公款。从小经受过痛苦磨炼,一直省吃俭用的妻子,为了节约开支,她在旅馆里连睡架子床的下铺每天五元钱,也舍不得花。她在已怀着几个月身孕的情况下,竟然每天只花3元钱,一连40多天,每天都要挺着肚子,冒着巨大的危险,慢慢爬到架子床的上铺睡觉。在我为了治病债台高筑的时候,是时刻关怀我的姐姐黎国珍为了拯救我,动员都在深圳市工作的哥哥黎国新、弟弟黎明、姊妹黎萌四个家庭为我凑钱,才使我得到了继续治疗。兴许是我的情同手足的兄弟姊妹们的真情和我的妻子的顽强精神感动了天地,我经过多次转院和坚持中西医结合治疗,才终于战胜死神。
1993年4月13日,在我年满43岁的那个温馨的春天里,上午9点40分,躺在病床上的妻子紧紧地拉着我的手,随着她发出的一阵阵痛苦的呻吟,一个沉默的小生命像喷薄而出的太阳,来到了世界。看着婴儿出世的瞬间没有任何声响,这让我一直感到揪心和异常紧张。随着医生谭旭惠从婴儿口中掏出少许污物,倒提着婴儿朝他的屁股轻轻拍打几下,儿子的第一声哭啼才让我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一缕阳光从东边的山头射进了木鱼镇职工医院住院部的病房里,春天的阳光温暖着我的心。儿子黎春晖的出生,给我的生命增添了无限的喜悦和乐趣。
作者与从小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