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已黑了下来,我的提议得到了她的赞同。我们一同下了楼。夏天的气息一天深似一天,走在庞大的小区中,我再一次地感到了这座城市令我恐惧的魅力,它就像一个黑洞一样吸食所有的光线、理想、梦境与时间。“你看,我们仿佛置身于一座外星城市。”我说。
她转身看着周围的一幢幢灯火明灭的大厦和公寓楼。街上人很少,仿佛只有我们两个走在空寂的大街上,四周尽是吞噬人的黑暗与楼厦。一些汽车飞快地驶过高速路,拖过一道道灯光的弧线。她哼起歌来了,曲子很好听,停了一会儿,我问她:“是一首什么曲子?”
“《忧伤的夏娃》,我自己写的,好听吗?”
“好听。”我说。
“谢谢。”在黑暗之中她的眼睛闪亮了一下,也许她还很少听到真诚的赞扬与鼓励,所以对我的赞同萌发了感激。我们又回到了单元楼内,她打开门,倚着她的房门对我说:“谢谢你,真的,否则我今天就被赶走了。你夜里几点睡?”
“三点钟。我习惯夜里写作。”
“好吧,祝你写得好,我可得早早上床睡觉。”她又打了个懒懒的哈欠,“那么晚安,乔可,顺便说一下,你那三百元,我会还你的。”
“不必了。”我说。然后她冲我摆了摆手,就进她的屋子了。我停了一下,逐渐习惯了楼里的黑暗,然后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我渐渐地被一种叫孤独的虫子撕咬着,没有成功,没有女人和金钱给我增加自信。我多少有些仇恨这座城市。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索取的,可到目前为止,它连一个子儿都没有给我,它充分地蔑视着我这个穷光蛋。我常常想,拥有梦想的人在这样的时代里简直就没法活了。与我相反的是,杨哭的生意却非常红火,他与外省的许多中小城市的市长们都很熟,凭借着这层关系,替他们在北京城里召开各种招商洽谈会和新闻发布会或者搞到领导的批文,进项是以十万元为单位进账的,杨哭在什么时候都是一个能够迅速适应环境的家伙,我对他可真是又敬又恨。
有一天他像个疯子似的猛呼了我六遍,我的BP机险些都从我的腰上蹦下去。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告诉我要我和他一起去中国大饭店跳舞,“好吧,你他娘的来接我吧,我就在屋子里等着你。你打断了我写一部伟大作品的思路,你得赔我钱才行。”
“今天晚上赔你一个姑娘,我出钱。”他笑着挂了电话。
我坐在屋子里生闷气,忽然想起来我对面的林薇,我似乎有好久没见到她了,她的门也像个庙门一样关得紧紧的。以往她每天都要在门口丢个垃圾袋,可这一段时间却没有,她跑到哪里去了,这只一直在路上的野猫?后来门被人粗野地敲响了,我知道是杨哭那小子,他有时候就像个没受过大学教育的年轻人。
我没让他进门,提起一件西装外套,就跟他走了出去。来到单元门口,我忽然看见一辆乳白色的奔驰600SL跑车,我当即有点儿傻,我说:“这他妈是你的车?”他得意地戴上了墨镜,“不,是我借的,一个做生意的朋友的。咱们先在环路上兜兜风,我得试试这辆车。”
“真他妈棒。”我打心眼儿里说。
我们的车像是一艘巡洋舰一样平稳地驶上了中国大饭店高高的停车坪。下了车,装好了车篷,我们便向那巨大地耸立着的饭店大厅走去。自动门开了,我们走进了大堂。这是一家十分气派的五星级饭店,处处都显示了凝重的奢华气派。杨哭整理了一下衣服,耸了耸肩,“咱们得吃点东西,去百花餐厅吃鲑鱼籽如何?”
“好吧,那玩艺可有点腥。”我说。我们来到了百花法餐厅,任由杨哭煞有介事地点了几道菜。全是欧式菜,我都叫不上名字,吃起来味道有点儿怪。我们每人还喝了一杯加冰块的XO。杨哭慢慢地品着酒说,“我一定要自己拥有一辆奔驰600SL型跑车。”我喝不惯洋酒的奇特滋味,“我只要一辆手扶拖拉机就行了,可拖拉机他妈的不让上长安街。我还指望着有朝一日用它带着来京看我的父母亲上街兜兜风呢。”
杨哭听得笑了起来,他下巴上的胡子胡乱地抖动着。慢慢来。记住,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没有付出,就不会得到。你得拼命去操这个世界才行。他真粗鲁。
吃完饭,我们又在大堂酒吧吃了大碗冰淇淋,这种大碗冰淇淋由二十五勺冰淇淋构成,简直棒极了。我和杨哭话不多,只是在各想各的心事。来到这座城市两年时间,我们的变化已非常之大,心境、观念、目标、环境和想法都已变了许多。我知道杨哭出身于一个小干部家庭,这使得他身上凝聚了一种小生产者企图暴发的全部愿望。我知道这种东西一旦强烈爆发,是很可怕的;可杨哭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许他刚刚有了几十万块钱,就打算醉生梦死,还想拉着我不成?
我们来到迪斯科舞厅跳舞时,那里已非常的热闹了。灯光昏暗,音乐的节奏非常强烈,我不能听到这样的音乐,一听到我浑身就跟上了弦或者触了电一样,剧烈地抖动起来。我不知道我机械地跳了多久,总之我感到累坏了,回到了一边的沙发上,杨哭优雅地看着我,为我要了一杯扎啤。
这时,忽然听到一首仿佛幽灵唱的歌从乐池那边传来。声音凄美,忧伤。我敢打赌这曲子我是听过的,对,就是那首《忧伤的夏娃》,这歌林薇曾经哼给我听过。我愣住了。我往歌声传来的方向看,可我只看见灯光昏暗之处,有一个穿黑色裙子的女人的影子,她一动不动地唱着,直到我感到心都碎了。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忧伤之夜,所有的苦痛一起向我袭来。
我站了起来,向乐池方向走去。我刚刚走进舞池。一声鼓响,震天动地,迪斯科的曲子又响了,很多人涌了过来,像浪头一样挡住了我。我奋力前行,拨开人群,却发现乐队前面并无一人。她已经消失了。
我确信我遇到了某种危机,一种沮丧深深地袭击了我。大饭店之夜的光线、气息,那些在酒杯和超短裙里晃动的欲望,让我坚持的梦想有所消解。我忽然不想写下去了,因为我写的是一部同样令人沮丧的小说。早晨醒来,我的嘴里弥漫着一种苦艾的味道。头疼得厉害。我爬起来,洗漱完毕,就下了楼去到前门附近的一个地方玩老虎机。我带了不多的三百块钱,让小姐给我调了机器,我就随便坐在一台老虎机前玩了起来。原先我总是站在一边,看看哪个机器玩的人输得多,等他走了我就接着玩,结果总能小有赢余,可今天我有一种憋足了劲把钱都输光的愿望。但很奇怪,只要我按动按钮,保管有多一倍的分数从机器里显示出来。我投进去的越多,它吐出来的也越多。我很生气,我就不停地朝里面塞硬币,它就不停地吐,我的眼前很快就堆了一大堆硬币,其他的人都羡慕地看着我。
游戏机店老板走了过来,他是一个大胖子,身体像只垃圾桶,他恼怒地拍了一下机器,“妈的,今天它是怎么了?”他这一拍,我放进去的一枚硬币便再没吐出来。我兑换成一元硬币就用一个塑料袋把一大堆硬币都装好,不打算玩了。袋子沉甸甸的,这使得我不得不又换了一个布袋子。我把它搭在肩上,就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中的某个人。人海苍茫中,我像一件漂浮物一样走在大街上,我比他们都漂得更远,不知怎么,我钻到了地铁的通道里。有一个并不算丑的女人迎上前来伸手要钱,我忽然问她:“你为什么不回家?”
她愣了一下,看我痴目愣瞪的样子,忽然有点儿害怕,拔腿就跑了。“嗨,我给你钱,可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回家?”我追上去又对她喊。她一下子钻进人群中就不见了。我从布袋中掏出一把硬币,向一群乞讨的小孩扔去,“拿了钱回家!拿了钱回家!你们为什么都不回家?”我在大街上整整逛了一天。我的布口袋里还有一半的硬币。我给了那些没有回家的人一些,但后来他们不敢再要了。我想我是出了一点小毛病,但不知出在了哪里。我神色茫然地叫了一辆出租车,叫司机拉我回住处。城市太大了,每张脸都在漂浮,我会漂到哪儿呢?我仰脸看那些玻璃大厦,心想我假如去爬这些玻璃山,摔下来时也一定很好玩儿。
我进了单元楼,路过林薇的门口,并没有打算去敲响她的门。我倒是想和她聊聊,但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直奔我的房间。我掏出钥匙去打开门,发现有一个信封插在门把手里。我想一定又是各类狗屁直销广告。从中抽出一张纸条儿,纸条儿上的字写得很有特点,圆圆的,每个字儿都像一只蜷着身子的懒猫:
晚上我要搞一个party,冷餐会,就在我房间里,请七点钟准时来。
我打开门进去,将肩上的布袋扔在沙发上,里面的硬币发出了一阵哗哗响声。然后我煮了一些面条,胡乱吃了几口,就沉沉地睡了一觉,连一个梦也没做。
到了傍晚,看看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换上了一件休闲服和圆领T恤衫,在胸前别了一朵玫瑰花,又拎了一瓶香槟酒,在七点钟准时敲开了她的门。
门打开了,伸出了她烫得乱蓬蓬的脑袋,“啊哈,你是第一个,快进来吧。”她快活得就像是一只金丝鸟儿,胸前系了一条镶有唐老鸭的布围裙,打着赤脚,可见正在厨房忙活。
“你好像变老了,我是说留了这种发式。”我进了门,把香槟递给她。屋子里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她把嘴一撅,嗔怒地看了我一眼:“应该说点儿好听的,你。我今天过生日,知道吗?你这坏家伙,要说发式,还应该怪那个唐导演,拍《红尘情缘》非得留这种发式。不过你很潇洒,我是说这件休闲装,再配上那朵玫瑰花。”
我跟她走进了屋子。这是一套两室一厅,屋子里充满了一种女人的气息。一台简易的CD机和一大堆CD唱盘摊在茶几上,墙上挂着些牛头、吉他、佛教信息图、大幅北欧雪山风景、健美女郎,以及从外国广告杂志中心插页上取下来的构图新颖的广告画,总之一切显得那么的乱七八糟和不谐调。床上扔了一些蝴蝶翅膀一般绚烂的衣裙,和一些内衣之类。
“啊呀,乱得不得了,快帮我收拾收拾。会调鸡尾酒吗?”她一边整理床上的东西,一边问我。
“恐怕不会。怎么,今天有很多人要来?”
“对,”她的眼睛骨碌碌转动着,“有很多人。”她又忽地皱了一下眉头,“不过你可能不太喜欢他们。”
正在说话问,门被敲响了,她抢步上前开了门。进来了一个拿着一束花,拎着一个奇大的蛋糕的大胖子,长得像一头天山深处的熊,肚皮都快把皮带绷断了。他一看见林薇,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左手放下蛋糕,右手把花塞进她怀里,就张开怀抱要拥抱她。恐怕还要吻她。但一刹那间他忽然发现屋子里还站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那张开的怀抱在半空停了一下,又收回去了。
“噢,这位先生是……”
“乔可,一家报纸的副刊编辑。”我笑着抢先伸出手来。林薇跳到了一边,“乔,这位就是名震中国的唐导演,我就是他一手发现的。”
我想起来唐导演导演的那些大型的历史题材的连续剧,我还听朋友们说他新近刚在东郊买了一幢带花园、草坪和室内游泳池的别墅,花去了他几十万美元。这是个大腕。
“噢?唐先生真是慧眼识才,要为中国影坛再贡献一个巩俐了。”我握了握他的手,迅速松开。
唐导搓了一下手,仿佛我的手上沾满了泥巴似的,“这话说来倒很有趣,有一天我在西单附近溜达,发现她正在那儿等52路公共汽车,那顾盼生辉的样子实在有些情致,是个演员的坯子。于是我就亮出身份,把她拉到西单劝业场边上一个咖啡厅,就这样为我的戏敲定了二号女主角。”
“想不到唐导演还真是一个有眼光的星探。”我说。
这时候林薇嚷嚷着叫我们拼桌子,将几张方桌从窗户到门排成了一溜,铺上了一块桌布。我和她便将各种冷餐色拉、水果和酒摆上了桌子,唐导撅着他的胖屁股在往蛋糕里插蜡烛。“是二十三,还是二十四?”他回头问林薇。
“二十三。噢,都二十三岁了,真可怕,一天比一天老了。”林薇忧愁地说。
门又被敲响了。我无法详述那天的情景,总之从那一刻起,几乎每隔一分钟门就被敲响一次,进来了一大堆各色各样的人。他们大都拿着一束花,拎着礼品盒,有一个家伙还带来了一个牛脚掌那么大的蝴蝶标本做生日礼物。他们进来时都曾打算和林薇亲热一下,但却都又发现了在场的其他人,脸上的惊愕稍纵即逝,旋即带着戒备地互相打量起来。我看得出林薇跟他们都很熟悉。人到齐了,我数了一下,他们一共接近二十个,除了其中一位姓金的中央音乐学院的教授以外——他是林薇拜的老师。其余的看上去和林薇的关系都不同寻常。我不禁为林薇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