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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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手上的星光 (4)

通过介绍,我才发现这些人竟然大多数都赫赫有名:有捧红了不少歌星的音乐经纪人,有歌词作家,有写肥皂剧的名剧作家,大饭店总经理。还有一个把头发染黄的小伙子,据说是一位高官的儿子,本人是检察官,他有一副英俊的外表使他也客串演了不少戏。还有意大利和日本驻华大使馆的文化参赞,以及北京大学一个喜欢对各种文化现象指指点点的青年评论家。还有几个美国小伙子,也许一同爱上了林薇。他们都声称喜欢林薇的歌并且都在北京语言学院攻读汉语。这样一大堆人都凑在一起,不能不令我感到震惊。我心想干吗林薇不在外面找个地方搞party,非要在她住的地方开冷餐会?

这些人乱哄哄地说着话,很快他们互相的戒备都消除了,就近找到了各自感兴趣的话题聊了起来。林薇一会儿冲这个挤挤眼睛,一会儿又向另一个抛飞吻。冷餐会开始了。

这些客人们兴许从来不愿意拘束地坐着,不一会儿他们就端着酒杯,三三两两地坐在屋子的各处聊了起来,倒把林薇撇到了一边。我和唐导连干了三杯。他这个人一喝酒脸就红。他后来拉住我悄悄地向我抱怨说:“本来我以为她只请了我一个人来。”我笑了。我说:“我也是。”

他耸了耸肩,把脖子向后仰去,斜视我:“这么说你是我的情敌?”

我摊开手,“不不,我和她只是一般朋友。我就住在她斜对门,是邻居。”

他说:“那你可得替我看好她。她是一个演艺的好苗子,我得把她捧红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也想把她捧红了。你不觉得她天生就是一个唱城市民谣的好手吗?”忽然有一个又瘦又高的人涨红脸插进来说。我认出来他就是那个著名的音乐经纪人,自己开了一家唱片公司,专门包装各种歌手,制造歌星。

“我赞同你的观点,杨先生。我听过她唱歌,真的棒极了。”我说。

“当然。”杨经纪人瞥了唐导一眼,“由我策划的林薇第一张个人城市民谣演唱专辑《流浪在路上的猫》马上就出来了,我估计会让大陆演艺界地震一场。”

“不见得吧,”唐导的胸脯像个风箱似的鼓了起来,“城市民谣与摇滚乐不在一个层面上。我依旧看好‘黑豹’和‘唐朝’。”

我知道杨先生是大陆城市民谣的理论发言人和培育者,两个人也许会唇枪舌剑地干起来的,为了转移他们的视线,我说:“你们看,那边三个美国小伙子正在对林薇发动跨国攻势,情况不妙啊。”

果然,那三个美国小伙子个个眼睛中含着无限柔情地包围了林薇,正听林薇在讲广州的小吃。唐导咳嗽了一声,挪动身体走了过去,杨先生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过去。我笑了笑,就走到那个意大利文化参赞面前大谈起意大利文学来,从萨福、但丁一直谈到了卡尔维诺,直聊得参赞的眼睛都直了。我疑心林薇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地位较高的在中国的意大利人关系这么好,以至于他几乎是屈尊就驾地来到这里参加她的生日Party?林薇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我低估了她。她绝对能出得起三百元房租。

接下来的情形就有些混乱了。那个青年检察官把墙上的吉他取下来,为林薇唱了一首歌。大家都一块哼着。其间三个美国小伙子还把沙拉抹到了对方的脖子上。使他们看上去像是几棵又呆又傻的橡树。临了那位意大利人优雅地拉了一段托赛尼的曲子。那个日本人朗诵了几首可能是歌颂青春永驻的俳句。大家都喝多了,这其间林薇的脸也红扑扑的,在他们之间来回走动,像一只蜜蜂。我去洗手间,结果走到了另一间屋子,打开灯却发现有一屋子的画,满满的围着墙壁转了一圈儿。我惊呆了,因为那些实在是太美了。它们几乎都像是树叶的叶脉的放大图,充满了女人的直觉和最自然的对宇宙的把握与渴求。一种原生的质朴的神秘的美震动了我。我摇动喝得有些发昏的头又回到了众人之中,心想莫非林薇还是一个天才的画家。

而这时已是深夜,伴随着一首进行曲,众人正纷纷离开房间。我和林薇走出门,送他们下了楼。站在单元门口,我看见有各式各样漂亮的小汽车——这一刻我几乎是永远难忘的,各种名牌轿车都停在那里,像是一次贵族聚会。来客们一一钻进汽车,而后打亮车灯,离开了那里。一个华丽而又简朴的Party就这样结束了。黑暗之中,最后一辆汽车——那是一辆六缸的凯迪拉克轿车——的尾灯在黑暗的大街上拖过一道线,而后消失在被巨大的耸立着的楼群包围的高速路上,成为盛筵结束的最后一个音符。

我们都在黑暗之中站着,头顶是无比灿烂的星空。许久,我听见林薇叹了口气,她把一双手伸出去,仿佛要在黑暗中握住什么一样,在努力地向前伸去。

“在干什么?”

“手上的星光。你看,我手上的星光在跳跃。”她说。

回到屋子里,各种水果和酒类的腥甜气息还没有散去。我脸上的表情沉重了起来,孤独感再一次地俘获了我。“你怎么啦?”她摆弄了一下裙子的下摆,“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交往很多?”

“有一点儿。”我说。

她顿了一下,扶正了一个“黑风”牌酒瓶,她看着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可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对不对?”

我没有去看她的眼睛,我说,“那屋子里的画,是谁画的?”

她吐出口气,“啊,是一个叫廖静茹的女孩画的。她是一个流浪画家,我们住在一起的。我想问一句,你是不是对我另有看法?”她不愿意被岔开话题。

我眯起眼看她,发现她好像很认真,“不,没有。”

“这就好。”她又叹了口气,“一个人在外面混,可真难,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她的话调中有一种凄清和冷漠是我所陌生的。

“所以要好好地利用好男人们。”我看着她,然后我们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那样开怀,那样悲怆。她把头发散开,像个魔女一样追着我,用蛋糕向我的头上甩。我则用香槟喷她,我们两个人围着桌子跑着,追逐着,像两个疯子那样玩闹着。

忽然门被撞开了,一个男人搀扶着一个女孩进来了。“她是在这里住吗?”他说,林薇口中啊呀了一声,“是的,她怎么了?”

“她喝醉了。在我的酒吧里,我送她回来。”他说。

林薇和我扶住那个脸色蜡黄的女孩。我估计她就是那个流浪画家。我发现她的后脑袋上垂了十二条小辫子,非常好看。她长得很美,脸庞很圆润,眼睛闭着,嘴里呼出甜丝丝的酒气。

林薇谢了那个小老板。我一个人把她扶进她的屋子,让她躺在床上。林薇进来帮她脱了鞋,我们两个就站在那里,听着熟睡的她发出了猫一样的呼吸。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喝酒吗?”我问。

“她来北京一年了,可连一幅画也没卖掉,这一屋子的画,你瞧瞧,大家都是苦命的孩子,对吧?”

“恐怕是的。”我百感交集,停了一会儿,我说,“我有点儿头晕,我先回去了。生日快乐!林薇,我想在这座城市你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而且青春永驻。”

“谢谢。”她笑了笑,由衷地感到高兴,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脸蛋,“回去吧宝贝儿,你也会成为伟大作家的。”

回到我的屋子,我一个人呆坐在写字台前,铺开稿纸想写点儿什么,可坐了许久也写不出一个字,我重重地丢下了笔,关了灯,来到了阳台上,头顶上展悬着一片在幽蓝幕布上闪烁的群星,仿佛在旋转与低语。停了一会儿,我伸出手去,向前远远地伸过去,试着去握住那一缕星光。那一缕也许并不存在的星光。

在接下来的这个星期六我和杨哭一起去保利大厦剧场看法国大西洋肖碧诺芭蕾舞团的一场现代芭蕾舞剧《圣乔治》。在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问:你带情人吗?我说,根本没有,你带?他不否认,他说,为了逃避生活的无聊与紧张,这是必要的游戏。

我们的汽车在东便门附近的一个高级住宅小区接到了杨哭的情人——她叫罗伊,英文名字叫“露丝”,而且看上去她的确像一朵正在怒放的极其性感的红玫瑰。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旗袍,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狗,那狗身上的毛长长地披散下来,它倒是挺安静的。她戴着紫边褐色太阳镜,亭亭玉立在小区的出口处等我们。

我下了车,请罗伊坐在前排,我则坐到了后排,罗伊转脸在车内冲我友好地笑了笑。我注意到她的胸部异常丰满,身体浑圆、成熟,如同一枚熟透的桃子带来的那种气息,刚才弯腰进车时,那旗袍开叉处,她的大腿洁白无瑕几乎是完美无缺。她有着成熟女人的魅力,这种魅力是已经经过男人恰到好处的滋润才会具有的。她还有一种典雅高贵、雍容的气质,这种贵妇人般的气质难免不把才二十六岁的坏少年杨哭吸引住。我想她同样也从长胡子的美少年——如果二十六岁不算太大的话——杨哭那儿找到了久已逝去的青春的激情与甜蜜。这就是当代城市的情感,以当下为主流精神,以欲望为核心,迅速、火热、刺激、偷偷摸摸而又稍纵即逝。

杨哭这家伙开车总是很野,趁没有警察注意的时候他喜欢玩玩高速蛇行,穿行在有三条车道上的高速公路上,汽车钻过建国门立交桥,立即向北一直开去。几分钟后,便到了东四十条豁口,拐桥向工人体育场路走了一段,杨哭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下来。我想我的肚子饿得咕咕乱叫,我们就在亚洲大酒店的右边一家非常干净整洁的快餐店随便吃了点儿东西,我要的是椰汁炒饭,杨哭要的是西式番茄汤和小圆面包,而罗伊和她的狗,则吃的是一种有粉条和肉块的汤。那条小狗并不淘气,非常地听话。

“它叫什么?”我问。

罗伊轻放下勺子,“它叫麦格,麦格麦格,向他问好。”然后那条小狗果然用友善的目光打量着我,一边发出了一阵呜呜的轻吠。

杨哭却皱着他的眉头在想什么心事,停了一下,他魔术般地从手提袋中取出一枝玫瑰递给了罗伊。“你和它,加起来是两朵玫瑰,”然后他又迅速地把脸转向我,“乔可,你知道这座城市他妈的有多少条宠物狗吗?”

“有六万多条。”我说,“我看过一则报道。”

他的眼睛一下子发亮了,“我琢磨兴许能从养宠物狗的人身上发点小财。搞个‘爱宠物大联欢活动’怎么样?把全城喜欢宠物的人都弄到一起,搞一次评比,评出最有魅力的宠物狗王,发巨额奖金,十万元。但每位参加人得交两百元参赛费,这么一算,有一万人参加我就可以赚他一百多万。”

但罗伊似乎对他的宠物联欢计划不感兴趣,她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带着爱意的嘲笑:“你呀,专心做两年你的公关公司业务吧,小男孩毕竟是小男孩,就喜欢瞎想。”

我们走出快餐店,从亚洲大酒店前面走到对面去,来到了褐色的像是立起来的两块巨大的长方形巧克力的保利大厦门口。灯光已经亮了,不时地有出租车和汽车在侍者的引领下开进大厦前面的平台,打扮入时、气度不凡的男女们从中走出。音乐彩色喷泉的哗哗流水声盖不过人们喧哗的声音。更多的男女们像是热带鱼群一样向这边涌来。有很多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也站在大厦前面和大厅之内,三五成群地在聊天。演出时间到了,大家向入口处涌去。我发觉罗伊在那么多亮丽的女人中间,仍然是鹤立鸡群。她的皮肤非常好,杨哭曾说,她是一个美容师,与丈夫一起经营一家美容院。她得益于自己的美容师职业,我想,她至少隔一天就做一次全套皮肤护理。

保利大厦剧场是北京少有的几家现代化剧场之一,我们坐定,灯光分层次在天顶打亮,我发现这个剧场的灯光很棒,大概有二十排的排灯在天顶上密布着,可以把打在舞台上的灯光变得匀称、细微,层次分明。不久前在这里举办的一个八十年代初红透中国的一个女歌星的演唱会上,这里的灯光就以其完全超越于当晚的歌声的美妙变幻而叫几乎所有的人目瞪口呆,因为这里的灯光可以变幻出海滩、海浪、天空、沙漠等各种幻觉,加上舞台布景,使那个女歌星的歌唱变得微不足道。

灯光变暗了,一群身着奇形怪状衣服的人在有着原始人气息的音乐伴奏中一个个走上台来,排成各种奇妙的队形。法国大西洋肖碧诺芭蕾舞团的现代舞剧《圣乔治》上演了。

我不太懂法国芭蕾舞,更不太懂法国现代芭蕾舞,我注意到舞台上的十二位演员好像并没有踮起脚尖。这出戏好像是一出与宗教有关的戏,总之灯光、布景、音乐仿佛把我带入中世纪以前的一个洪荒时期。那个时代里虎豹狼虫还和人类一起分享世界,基督的血与光还没有照亮更多的人,因此,这出有着古罗马艺术风格的造型剧首先是使我感到了恐惧。公元十一世纪至十三世纪,古罗马艺术风格风靡欧洲,它渗透到立柱、门楣的装饰浮雕以及宗教和民间装饰中。在幽暗的灯光中我目睹了一次中世纪前叶造型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