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应聘的吧,请先填个单子,然后在那边的沙发上等一下。”她递给我一张单子。我注意到她的白色丝质衣裙里戴的是黑色的乳罩,真奇妙,我想。我填完了,搓了一下手,就坐到一边去了。不一会儿,从里屋出来了一个穿着白色高跟鞋、走起路来有点儿像踩高跷的女孩,她恐怕也是来应聘的。“下一个!”里面有人喊。门口的草裙小姐冲我示意了一下,我便起身,拽了一下我的衬衫,看它们是否都整齐地扎进了裤子——有时候我一紧张会让它在臀部上方溢出来,练习了一下假笑,就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屋顶很低的大写字间。我看见屋子里人来人往,电话铃声、传真声、电脑打字声响成一片,却没有人坐着办公。一位穿红色西装套裙的女子领我进了里间,在一间关着门的办公室外面摁了一下门铃。里面有个男人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小姐推开门,我就走了进去。有一个年轻男人坐在一张很大很气派的经理桌后面。我一眼看去,觉得他有点儿面熟——他是个日本人,很像电影《黑雨》里的某个男主角。那是一部不错的侦探片,是一部日美合拍片,充满了残酷的激情。“请坐。我是大东亚娱乐玩具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德田一郎。请问先生贵姓?”他的中国话说得很棒。一股强烈的香水味儿飘过来。德田看上去至多有二十八岁,有一张像婴儿屁股一样白皙的脸。保养很好的日本鬼子,我想。
“乔可,乔装打扮的乔,可以的可。”我说。
“懂几国外语?”
“三国。英、日、德语。”
德田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直盯着我的眼睛,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他一直在认真地审视我,就像在审视一件可以铸成好东西的钢铁。他的领带泛着一层亮光,衬衣的领口和袖口非常整洁。他还有一嘴白牙。头发发亮,呈三七开,由于有发胶的原因,它们像凝固的一段海浪,我敢打赌苍蝇落上去都会“哧溜”一下滑下来。
这时候,德田突然用英语跟我谈起了天气和深圳、上海的股市行情,并叫我用英语回答深沪股市持续低迷的原因,然后,又用日语与我谈起了北京的市政建设,我在回答时险些忘掉了“下水道”这个词。然而,他同样也说起了德语。我的德语一般,我说了几句,便觉得有点结巴。
“OK,好的。很好。你明天就来上班吧。我们这个与中国合资的玩具公司欢迎你的加盟!请明天来上班好了,到企划部任副经理。年薪四万人民币。”
我站了起来,我明白这一切得益于我的良好的外语水平。我向他鞠了一个躬——妈的,日本人是兴这种礼的,然后我就走了。“乔,另外,请理个发,再换一件衬衣,最好是白色的。我送你一条领带。”德田递给我一个盒子,冲我顽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我就出去了。
就这么容易?从明天起,就可以拿到年薪四万元的钱,而且干上了“企划部”副经理?这在1992年是相当不错的了。我对自己将信将疑。德田看上去人很不错,他似乎很懂中国的事。我想我得在这儿好好练练。但为日本人干活毕竟叫我感到不太舒服。我奶奶就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叫日本兵杀死的。我父亲要是知道我为日本企业干活,也一定会生气的。可我得迈入白领阶层,我想,我可不想被这座机器一样的城市给碾个粉碎。
我找到了一家美容美发厅,门口有一个小姐站在那里。我就进去做头发了。然后,从第二天起,我当上了大东亚娱乐玩具有限公司的企划部副经理,耳提面命地接受了德田一郎的两小时的训导之后,我正式走马上任了。
大东亚娱乐玩具有限公司的业务广泛,主要是生产和经销各种玩具,一般是在日本设计好样品,在中国寻找廉价的劳力和原料。成批生产以后,销到欧洲和美洲大陆。在参观公司的样品陈列室时,我为这个时代的儿童拥有了这么多的玩具而感到了由衷的羡慕和感叹,他们多么幸福!另一方面,我又在想,他们同时再也不会有上树掏鸟蛋的乐趣了,人们进入了后机器时代,玩具已填充了所有儿童的想象力,可孩子们不会再有十分简单的与大自然亲近的快乐了。
我手下有四名干将,我们企划部的责任重大,负责制订公司的销售、生产、宣传的战略文案整理,实际上是德田的一个智囊班子。在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架巨大的地球仪,我穿着雪白的衬衣,扎一条红色带底花的日本产真丝领带,像我在电影上常看到的老板那样,坐在转椅上来回轻轻晃动身子,一边用铅笔敲击下巴。我们得把公司的玩具销售到世界上所有有孩子的地方去,这是德田的话。我已被扶上了马,我会干得很好的。我不再想倒卖天空了,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我想起了复活的叶晖,我拿起了电话,认真地拨响了我干经理以来第一个业务电话,然后,我开始像陀螺一样转动了起来,忙得不可开交。
我发觉日本人德田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二十七岁,已结婚三年,有一个两岁的女儿。他离开妻子儿女,只身到中国来办合资企业,至少显示了他的开拓精神。大东亚娱乐玩具有限公司不过是日本最大的企业之一旦升集团公司在中国的一个小项目公司而已。这家日本企业的支柱之一的大公司,资产雄厚,在世界范围内有着与欧美大企业相抗衡的经济力量,分公司遍布世界各地,所涉及的行业也有几十种。
德田这人有个怪僻,他喜欢照镜子,有好几次被我发现,他借机冲我发了一番雷霆。而我必须将身体呈六十度角来听他训导,否则,我将被一脚踢出公司去,成为一个不再受宠的玩具熊。和日本人在一起,你必须学会刻板、认真、严谨和快节奏。你必须永远在两米之外,对总经理保持敬仰的姿态:两手下垂,贴紧裤缝,头低垂,但眼睛必须要到随时张开可以看见经理的脸的地步。我对我的这种屈尊就驾看做是一种学习和锻炼,至少,身体呈六十度长时间的弯曲,能让我的腰部肌肉增强。每一次向德田汇报完工作,我必须倒退着走到门口,然后才能转身推门出去。决不能把你的后背留给总经理,总经理是从来不喜欢看到别人的背影老在他眼前晃动的。这的确有些压抑,可现在我也想通了,反正生活是一张大网,你躲到哪里都逃不出这张大网,一个月有三千多元的收入,年底还有可观的奖金和红包,就是在日本人开的公司里当狗腿子,也比在国营企业里当小头目强。
不过,德田这个狗杂种有时候也会突然表现出一些人情味儿。有一天中午,我和他一块儿吃工作餐,饭是在楼下快餐店订的盒饭,我们安静地吃着,忽然,德田一推盘子,叹起气来。我停住了咀嚼,不让我那张嘴发出响动,一边看他的脸。他一脸黯然,英俊的脸上浮着一层沮丧。他瞧了我一眼,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我的太太,我孩子。我现在想她们。在日本国,这时候,我太太也许正在为孩子烫衣服。”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他太太很贤惠的样子,孩子也像个小卡通人一样可爱。德田也有动感情的时候,我想,尽管他大部分时间看上去像个冷酷的人。“她们都很漂亮。”我咽下了米饭恭维道。
“真的?”他欣喜地问,一边仔细端详了一会照片,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西装内衣袋里。“我很想念她们。不过,公司的事业推展更重要。那个开拓东南亚市场的企划案出来了没有?”他立即又露出了凶相。坏人总是坏人,吃人的老虎也是时时都要露虎牙的,我说:“出来了,饭后我就给您送去。”
在这家公司里,除了部门经理和几个必须要坐着才能干活的工作人员以外,其余的工作人员全部都没有椅子,他们必须像工蜂一样出出进进,站着工作。这也许在世界范围内也只有日本人才想得出来。但正因为如此,二次大战的战败国日本,才会像今天这样,用各种各样的公司像桥头堡一样重新占领了他们失去的领地,以另一种方式再一次羞辱和击垮了对手。这个种族是可怕的,他们的生命力如此顽强,几乎每一个人都有着开拓意识和敬业精神,像受虐狂一样工作,像德田这家伙,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就会像一头豹子一样机敏和精力充沛了。每天,我向他鞠躬时,我对他的感情都是十分复杂的,充满了敬畏、仇恨、羡慕和服从的综合情感。一个民族的人得时时对另一个民族的人保持六十度角的敬仰,这种状况什么时候他妈的才能结束?我像个无奈的人那样自己对自己嘲弄似的说。
有一天下班,德田找到了我,让我和他一起去五岳大饭店的顶楼餐厅,喝地道的意大利浓咖啡。德田开的是一辆新式流线型丰田车,是他从日本带来的,六缸、两个排气管,颜色呈现一种幽蓝色,非常漂亮。汽车从亚运村五洲大酒店门口的广场开出来,我们的车迅速地汇入了四环向三环高速公路前行的车流中。德田脸上出奇不意地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嘴里哼着一首关于日本樱花的民歌。
我是见过樱花的,我所在的那所大学,有一条著名的、长达几公里的樱花大道,一到春天,枝头繁茂地开着粉白色的小花,满树都是花,却没有一片叶子。一场大雨过后,花瓣尽落,一种奇异的清香铺天盖地。
德田的驾驶技术不错,按说,应该由我这个打工仔给他开车的,可我还不会开。谈到日本的汽车工业,德田禁不住地就趾高气扬起来。“在中国的大地上,到处都是日本产的合资车,有路就有丰田车!”他骄傲得仿佛日本军队已经再一次地占领了中国似的,这个狗杂种。要不为了在他这里混一口好饭吃,我非跟他打一架不可。
“乔可君,你在想什么?”德田转脸问我。有时候他也能摆出一副亲善的架势。
“我在想女人。”我开玩笑说。
“哈,我也在想女人。日本有各样的妓女,服务样式很多,比如还有吃奶的,光聊天的,扮演妈妈的。中国没有这样的,有的话,也是暗娼,对吧?在日本,男人们有时候周末要坐飞机去泰国或者夏威夷玩玩女人。今天咱们能找女人玩吗?”德田突然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架势。男人下作时总是这样,日本人也不例外。况且德田还出生于沈阳,是个中国通。
“得到五岳大饭店的舞厅去,那里的女人多得很。”我说。
我们的车跑得非常快,已经拐入东三环路了。在这一段路两边高楼大厦林立,旗帜飘扬,那些大厦大都装有玻璃幕墙。汽车上了立交桥,又忽地落下去。窗外的城市风景恍惚给我一种已到了局部的纽约曼哈顿区的感觉。东三环真漂亮,我想。我们到了五星级的五岳大饭店的顶楼餐厅,喝了地道的意大利咖啡,吃了一点牛排饭,看见天色渐暗,夜幕已在城市上空缓缓降下。
我们乘电梯来到了底层的舞厅,那里的舞曲已经在响了,有人在台上唱歌,很多男女在互相搂抱着旋转,充满了虚假的高雅、脂粉气和肉欲的互相混合的气息。
德田迈入了舞厅,蛮横地拉起一个漂亮的女人,两个人跳了起来。我坐到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我忽然听见那个唱歌的歌女的声音跑了调,而且,她的嗓音还有些沙哑,她停止了演唱,握住话筒向大家道歉说她由于感冒,嗓子坏了。看来,她的确需要休息一下了。她从舞厅南侧下来,走向一边的花瓣形沙发座,坐在了我的对面,叫侍者上了一杯冰水。我把目光聚到了她身上。她穿一条开胸很低的大红裙子。
“你的歌唱得很棒。不过,你的确需要润润嗓子。”我说。
她有一双非常妖艳的杏眼,口红的颜色很浅,但泛着亮光,她肯定经历过不少事,我还看出来她不是这座城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