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城市中,人群如同杂草一样茂盛地生长在楼厦的峡谷间,不同的是这种杂草是行走的杂草,同时,从本质上看一棵和另一棵没有什么区别。每天,当太阳从天边跃升上来,活动的人群构成了杂草喧哗的宏大场面,它们来来去去,生生灭灭,经年不息。而城市则如同一个巨大的培养基,以它的庞大的下水道系统、供水系统、防灾、防洪设施、取暖供电设备以及交通和警察管制系统来使养分源源不断地输入杂草般的人群。这就是城市人生生不灭的原因和景观。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讲,城市人又都是静止的。他们从来没有移动过,所有的人只是构成了一个个链环,一环套一环,所有的人都可以由那种关系的链条连接起来,从而构成了城市中奇异的人链。在这个链条上,甚至一千多万人的大城市中的人全部都可以被这一个链环所连接。这是一幅可怕的景象:人们是一个个圆环,一个连着另一个,交叉、重叠、擦身而过,最终形成了一条黑色巨环,如同一条巨大的草编物,从而在夜晚城市那黑暗的河流上越漂越远,无穷无尽。
一到夜晚,袁劲松就变得焦虑不安,孤独难耐。现在他租住在三环路边上一幢很高的塔楼里。屋里灯光昏黄,从而使他更加产生了一种对黑夜的疑惧。因此,每当夜晚来临,他常常一个人奔逃到大街上,在陌生的人群中走动,并在冷风中竖起风衣的领子,而孤独这个可怕的虫子咬噬着他那颗被黑夜浸泡的心。
他忘不了不久以前他在地铁里的一次遭遇:他走进地铁车厢,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时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场面,所有的人都坐在那里各想各的心事,有的人则用报纸遮住脸读报,还有人戴着墨镜,总之没有一个人要打算和别人的目光相遇。他环视了一下车厢,目光不期与一个壮汉相遇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看了那个人一眼,便立即将目光移了开去,但那个壮汉却立即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你刚才为什么要盯着我看?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壮汉怒气冲冲,这把他吓了一跳。他连忙向那壮汉道歉,在他和壮汉的对峙过程中,整个车厢中的人真的没有人把目光投向他们,那些人充耳不闻,如同姿态各异的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没有一个人打算在地铁里和别人的目光相遇,这就是城市的象征。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渴望自己变成一个不被别人察觉的人,一个观看者、跟踪者、窥视者。他不再想与任何人发生正面冲突,因为在城市中,也许所有的陌生人都想着要擦肩而过,而不是微笑寒暄、握手言和。就在昨天,当他一个人来到了凄清的城市大街上时,他就变成了一个跟踪者。那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女人,他看着她从一座大商场出来,她走路的样子有点儿漫不经心又似乎目标已定,她大约二十多岁,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诱惑男人的味道。他就开始跟踪她。他远远地跟在后面,那种距离使他既可以细致地观察她而又不被她发觉。他和她拉开了散兵线,沿着大街不停地向前走。他开始揣测她的身份。她是一个暗娼?一个与老公吵架出走的小妇人?……可她是一个什么人呢?总之他断定她是一个有意味的女人。当他们走到一个小区的尽头的时候,他才鼓起勇气追了上去。
“小姐,小姐……”
那个女人站住,转过脸来看他,他看见了一张被化妆品覆盖得十分性感的脸。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的脸:“有什么事?”
“要我送你吗?天这么黑,恐怕你一个人走不太安全,我已经跟你走了一段了……”
“谢谢了。”她说话的声音中带有东北口音,但她对他并无戒心,“我要去劲松小区……”
袁劲松立即打定主意要送她,他拦住了一辆“面的”,他们上了车,立即攀谈起来。那个女孩说她刚从东北来到北京,打算找一个歌厅做事。他这才明白她是一个坐台三陪小姐,他立即从她身上闻到了一种奇异的味道。这个女人刚刚来到这座城市,她打算在这里捞上一把,他想。他把她送到了她住的旅馆,那是一幢居民楼的地下室,当然是一个廉价的旅店,“明天我陪你去玩儿吧,”他抓住了她的小手,“我陪你去逛街好不好?”他给了她一张名片,她笑了一下,如同接受了他的某种暗示,她的眼睛像一只母猫的眼睛那样闪烁着,“明天我呼你吧。”然后她就消失在那幢居民楼的阴影里了。
第二天袁劲松一直在期待着自己那台小型“摩托罗拉”数字寻呼机能够快活地鸣叫起来。他从早晨一直等到了傍晚,他的呼机才叫了起来。他立即冲到楼下公用电话亭回了电话。“是袁先生吗?我是金小姐,我在红星旅馆门口等你,你过来吧。”他放下了电话,一阵狂喜涌上心头,他觉得胯下一下子硬了,她的声音就如同一个软性沼泽,吸引着他挺起家伙打算陷进去。他换了一套衣服,又仔细地在腋下喷了廉价的男用松针型香水,往头发上细致地打了摩丝,兴冲冲地下了楼,钻入了出租车。
但当他到了红星旅馆门口后,怎么也找不到金小姐。他又进到旅馆里去打听,一个老大妈十分警惕地告诉他她早就走了。
他一个人站在被下午的阳光照得十分慵懒的街景与人群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沮丧。他呆站了一会儿,茫然地走到一家麦当劳快餐店,要了一份吉士汉堡、巧克力热饮和一个苹果派。心里一直在想为什么她不愿意见他?他想象了将和她交往的全部过程,逛商场、看电影、吃晚饭,最后他把她带到自己的居所上床。但如果她向他要钱才干,他会不会干呢?他还没有嫖娼的经历,他弄不明白他会怎么样。他想她应该不是一个暗娼,只是一个陪舞小姐,但现在,这种想象全部落空了,那个金小姐已经如同下午的阳光一样消失在这座庞大城市的浮尘中,他一边嚼着汉堡包,心中也浮动着巧克力色的液体。他想这是一座在夏季也会使他感到寒冷的城市,他已有一年多没有与女人来往了。他的欲望的喷泻,只是靠在“亚当·夏娃”性用品商店买的一个女性生殖器义具来实现的。爱的匮乏!当他口袋空空,没有多少钱的时候,他发现爱情也像贼鸥一样飞得远远的不见踪迹。不只是女人,而是城市里有一种冰冷的法则对他进行了爱的封锁,情欲的封锁。
每到傍晚,他一个人坐在沙发床上,看黑夜像一层层被污血染黑的纱布覆盖天空,就渐渐变得焦躁了起来。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窥视。他灭掉了屋里的灯,这样,从他的窗户看出去,四周的楼上便不会有人发现他在窥视。
最近,他喜欢观察一对年轻夫妇的生活场景,并悄悄地用自己那摄影记者专用的“大炮”(相机)对准对面的房间,拍下来了一些照片,他仔细地研究着这对年轻夫妇的生活,虽然那种婚姻家居生活十分细琐,但却给他这个观看者带来了对家庭生活的温情想象,甚至还洋溢着一种幸福和诗意。
但是有一天,天刚刚黑下来,他又照例将“大炮”架好,瞄准了那对年轻夫妇的居室,却发现有第三个人突然进入到那间屋子里。那是一个男人,他不知怎么开了门,一开始隐藏在外间。袁劲松一直观察着他,心情变得紧张了起来。后来,那个男人敲了敲卧室的门,门开了,丈夫先出来,但这个男人立即用匕首刺中了他。他随后又冲入了卧室,与那个女的进行了短暂的对话之后,又把她杀了。他一共刺了她五刀,整个过程袁劲松都拍了下来。他控制着自己悚惧的心情拍下了全过程!
第三天,小区中传开了凶杀案的情况,无非是一个被女人抛弃的男人杀掉了她和她的新男人。故事是千篇一律的,而角色,具体的人却亘古常新。袁劲松并没有把照片交送警察局,因为杀人者很快就自投罗网了。袁劲松后来经常翻看那一对男女的生活场景。弄不明白为什么那样甜蜜的表层生活之下竟隐藏着一条黑暗的河流,生活的丛林中隐藏了多少野兽,它们都会在某一天突然张开嘴来咬人吗?这使袁劲松内心之中充满了疑惧。因而,作为孤独的守望者和观看者,他又凭窗而望。现在,那对面楼上死了人的房间再也没有了灯光,像一个黑窟窿。他听着三环路上汽车飞驶而过时的轰鸣,感到夜晚与城市一起颤栗与喘息。他也渐渐开始急切地喘息了起来。
他想起他才看过的一部录像,那是一部美国好莱坞风格的影片,叫做《银色猎物》,这部电影由性感明星莎朗·斯通主演,这是一部给他以深深震撼的影片。它讲述了一所公寓的一个年轻的管理者,悄悄地在公寓的每间房间中都安装了隐蔽摄像机,而他,则终日像看电视一样在观看房客的私生活。
在这个公寓管理者的电视屏幕上,那一家家表面上幸福和谐的家庭却充满了危机与裂痕。但当莎朗·斯通扮演的主人公住进公寓之后,这个窥视者却渐渐地爱上了她。但他还是让她知道了他的秘密。当她看到那一家家的生活真实地出现在屏幕上时,她惊呆了。她认为他是一个疯子,一个变态狂人,最终她砸掉了所有的电视,而他也自杀身亡。
袁劲松看完这部片子之后,好久他的心中都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激情。他觉得他就像《银色猎物》中的那个观看者,至少他和那个人一样充满了对人性探究的愿望。他好几天都在放那部录像,最后,他担心自己要发疯了。他立即决定让自己孤独的生活敞开,从而让它变成两个人的世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像世界最开始的那样,就像亚当和夏娃,就像所有的人那样。但他要爱上的女人在哪里?
向前追溯,袁劲松的情感生活充满了激情与阴影。直到今天,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会相信爱情,在更早的时候,他爱上了他家邻居的女儿,那时候他十八岁,而她则十六岁。那是一个青葱的年龄,他非常喜欢她,喜欢她一脸的小雀斑,他觉得她简直漂亮极了。他第一年高考落榜了,她立即不理他了。这使他深刻地明白自己活在一种十分简单的现实之中,“不成功,则成仁”,要么是黄金,要么你就是大便。所幸的是第二年他又考上了京城一座名牌大学,在即将离开那座小城的当口,那个雀斑女孩又来找他了,这一次他觉得她变成了世界上最丑的女孩。他决定报复她一下,他虚情假意地应付着她,那一天,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把她放倒在了自己的床上。他还把精液抹在了她的胸脯和肚腹上,在灯光下看上去闪闪发亮,她也兴奋得几乎像一条母鱼,他想,我终于蔑视了你,你这个势利的女人。后来他决定再也不回到故乡小城了,他再也没有与她联系过,因为他蔑视她!
在他大学毕业前夕,他与一个北京女孩相爱了。她和他同级但不在一个系,她父亲是军队的一名大校,因此她自己住在一套很宽敞的房子里,那是一套大三居的房子,空空荡荡,因此只有她和他去那里幽会时才使那间房子充满了生气。但她把那套房子打扮成了一个宠物玩具的乐园,几百种洋娃娃和布、泥、铁、陶制的玩具让他有一种恐惧感。他不喜欢玩具,他觉得这些东西有一天会发狂,然后一齐拥上来咬他。她属于那种必须自己去喜欢上一个人,才会发疯地去爱的女人,后来结局是他像一个布娃娃一样被抛弃了,因为她的男朋友像她的宠物玩具一样多。他恨了她一段时间,然后他就渐渐地忘记了她。伤害与爱都是会被时间磨损掉的东西,没有什么印痕会永久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