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活在哆嗦了一下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之后,他又体会到了那种沦陷的感觉。这种沦陷的感觉是那种丧失了意义的感觉。“沦陷”是一种不能自拔的状态,生活沙漠化,人为了简单的目的而存在,没有激情没有丰富的内容,因而他觉得自己在一种沦陷当中。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还迷惑过、追求过一段物质的光华。那时候他还在《环球时尚》杂志社期间,由于天天与各种名牌、名店打交道,他渐渐地也为物的光芒所袭染。物的光芒附着于物之上,它华丽、内蕴或光彩照人,于是他开始追求物。
他通过拉广告的方式挣了不少钱,然后把各种名牌,吃、穿、日用的很多世界顶尖名牌都像吃快餐一样享用了一番,他发现他倒是体会到了快乐,但那种快乐却十分短暂。当然,他还没有开上一辆好车,无法说出对拥有一辆华贵的、散发着迷人光芒的汽车的感觉,但他知道,那种快乐肯定会是十分短暂的。拥有物的短暂快乐并没有使他感到了一种他所期待的幸福,即那种使他感到战栗的幸福。现在他要的是这个!是最终的战栗,让他浑身燃烧在一种颤抖的节奏中,在火焰的包围中向上疾速地提升,所以,后来他很快就对物感到厌弃了。他对工作的态度也变得无精打采,每当江长航叫他去拍那些散发出了物的光华的东西时,他都对他要拍的东西,甚至对自己都充满了厌弃。于是事情一天比一天变得复杂。
但当他渴望通过一次纯美的爱来提升自己时,结果掉入了一个不小的情感的陷阱,自己还被罚出了局。当他想放纵一下,直接进入性的享乐时,却又染上了性病。现在的他就是这样的处境,在人生的各个方向上,他不是畏步不前就是此路不通。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叫他重新在内心涌动生活的清新感受,走出他自认的那种沦陷感吗?
他觉得也许这种提升是需要机遇的,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有一天,它也许会像带翅膀的小天使一样从天而降,把他提升而去,从而使他彻底摆脱这种庸常的生活。天使!让洁白的天使拯救我!他说不清楚这天使是什么样的天使,但他们也许有一天就会出现在他的眼前。因此,当他从性病来袭的精神折磨之中苏醒过来,他焕发了一部分投入生活的勇气。他开始为胡岚的公司进行广告的创意与策划。那么,广告是什么呢?乔治·路易斯说,“广告是一种有毒的气体。”广告还是什么?广告还是说真理的谎言。当他投身于广告的创意、设计与操作过程之后,他又开始分析与批判起广告来。一种产品诞生了,在媒介时代里,必须要用媒介把它推展。广告展示的是产品的各种优点的放大,并尽可能地将缺陷语焉不详,达到受众人感兴趣并去购买的效果。一个月以后,袁劲松又对这种工作感到了厌烦。他的内心深处涌动了一种厌倦,一种对环境要将他变成物的奴隶的企图的厌恶,他想,这种基于生存意义上的工作只能使我不断丧失。
不久以后,他又向胡岚递交了辞呈。与老同学相比,胡岚比他混得好多了,但当他把辞呈递给她之后,发现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她翻了翻他的辞呈,“好,我同意,只是你要靠什么生活呢?”袁劲松微笑着,“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干,只想一个人呆一段时间,我想要自然一些。”
她抬起头看他,“咱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去。我近来情绪也不太好。”
他们驱车来到了一家咖啡馆,要了一点加冰的薄荷酒,他看着她:“又是感情问题?”
胡岚瞧了他一下,笑了一下,“差不多吧。最近我要离婚了……我前一段时间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他经营画廊与体育产品,但他现在的状态不太好。我与他交往了半年,前一段时间他过生日,我用九百九十九朵花布置满了他的房间,那是我看到他很开心的一次。后来他的状态不太好,而且还越来越糟,他的情绪也更坏,一点儿也不愿见我……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不喜欢我?”
“你又为什么会喜欢他?”他盯着她看,“你们在层次上差得太远,那家伙无法与你沟通。他没有什么真正的情趣,他不懂这些。”
“我可能,可能为他高大英武的外表所迷惑,作为男人,他毕竟是孔武有力的。”她说。
“但他与你差异太大。是的,按道理讲,你很优秀,你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你的气质超凡。并毕业于名牌大学。你年收入在几十万元,你的朋友圈子很广,你很优秀。但你与他不同,在我看来这太简单了,他粗俗不堪,而你细腻生动。你们不是一类人,你不要再为这类事情搅动神经了。再说没必要离婚,如果真是过不下去的话。”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那你呢?你没有收入来源怎么办?”
他想了想,“总会有的。我不会饿死的。”
当他辞去了所有的工作,抛开了加在他身上的所有的义务、责任与关系之后,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崭新的人。他很开心,他想尽力回到那种十分简单的生活状态中去。他母亲给他寄来了一笔钱,而他的一笔大额存单也到期了,靠这些钱他至少可以生活一年。不,三年,他想完全换一种活法,即不是为了生存而生活,而是为了生活而去生存。每天,他都进入了一种相对比较有规律的生活状态中去,他早晨吃一点牛奶和面包,然后锻炼身体,午餐和晚餐大都是很简单的粗粮。他关闭了寻呼机,打算切断与周围人的一切联系,他真的在这样做了。在城市之中像一个自然人那样生活!他想试一试,他一试,感觉很好。他的体重在增加,面色红润,气色不错,他经常沿着大街、护城河或者轻轨铁道走,没有目的,没有企图,他只是存在着。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对于他来说简直好极了。
而且,他发现,他突然没有了那种物对他的挤压感。现在,当他再去看那些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豪华酒店、商厦和购物中心时,城市表层的一切物的催逼对他已产生不了作用。它们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可以轻松地看着这些城市中的表征,并很开心。有的时候,他会长时间地一个人坐在护城河边,安静地凝视着护城河水,一动不动地坐上一天又一天(晚上回去睡觉),什么时候饿了就从口袋中取一点东西吃。当周围的一切都在流动时,他想让自己保持一种静止状态。他的头发渐渐长长了,衣服倒一直挺整洁。因为他喜欢干净,让身上一切自由的东西自由生长着,他对自己的毛发细心地说。在人群之中游走,他感到他既是他们中的一员,又从他们中间游离了出来。他的身体很好,偶而会有一次伤风感冒,他这才发现,很多疾病都是人自身给自己找来的。工作如此之劳累,为了满足欲望,才把身体消耗,这种以物易物的代价太高昂了。袁劲松就这样开始了他的自称为“移动的树”式的生活。
因为在他看来,他的生活和一棵树一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自然而然。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即眠,没有责任需要去负担,他只为自己负责。他可以长时间地凝望城市的天空,为久久没有飞鸟飞过而憾然。有时候他还和放风筝的人在一起放风筝,或者在地铁过道中帮助盲人音乐乞丐收钱,或者远远地观察那些卖花儿的小姑娘们。
大多的时候他都是在这座城市中步行,他走过长街,他穿越胡同,去仔细研究凝结在胡同那青色墙壁上的斑驳阳光,和坐在胡同边的躺椅上的北京老人说话,他去看一个又一个博物馆,去和街头画家聊天,并和捡垃圾的人一同游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座城市是无比丰富和立体的,它的驳杂和它的历史一样多彩。各种各样的人以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在城市之中生活,而他,仍旧只是一个体察者。走到哪里,他都仍旧带着他那架相机,把他看到的拍下来。没有目的的生活使他获得了一种反向感受,可他没有觉得生活是在下坠,而生活之中那无比清新的一面向他展开了。
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后,他心灵中那种孤独感在消失。他在想,一定是他自己出了问题。他为了爱,却掉入了一个小小的陷阱,放纵欲望却又得了性病,而为了生存则必须去干无意义和无聊的工作。今天,这些东西在他心中所造成的阴影已经没有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感到自己是一个活跃的健康的机体。在他每天的活动中,他周身的循环加速着他生命的流动,废物加速排泄,生命的呼吸也平稳进行。当一个人可以没有目的地活着,那种十分奇异的感受叫他兴奋,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生活还能坚持多久,但他打算一直这样生活了。
而写信则又是他生活之中的又一个重要内容,当人们已生活在电话、手机、电脑、传真、语言信箱等的资讯时代中时,他又捡起了古老的通讯方法,写信。他关闭了BP机后,也不再给朋友和熟人打电话,只是给他们写信,却从不留地址。每天晚上回家,他都要呆在屋子里,把他一天的游历和感受写下来,写得细致生动,用词上充满了体验生活的热情。在第二天的游历中走到哪里就随便找个邮局把它寄走,因此,邮戳的具体地方也是经常变动,他猜想朋友们收到他的信时的各种感受与表情,感到快乐。而且,他还专门搬了一次家,这样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儿,在这座城市中,他真正地成了一个游走的人,一个匿名的人,一个自然人。他想把自己从城市人链的拉环上卸下来,他做到了。
他猜想,一定有许多人认为他病了,他的神经不正常。想到这一点他就哑然发笑,摸着自己那已很长的头发,他认真地想,我真的得了神经病吗?当然没有,自己的一切都正常而且更健康。为什么人们会认为这种状态下的人是神经病?放弃了对城市游戏规则的参与就是不正常的吗?那么整个城市人才得了神经病,这是一种盲目自大的病。没有目的的生活本身就是目的,我的目的就是为了没有目的地生活,他想。
等到他以这种生活状态生活着的时候,他才更加了解自己。他发现自己是一个独立思考者,也许是一个存在主义者,从不在生活之中随波逐流,并自觉地,有意识地抵抗生活之中庸俗的内容。一个独立思考者!透过生活的表相去抓住生活污水里的活鱼。在今天,更多的人已成了随波逐流的鱼,他们从不思考自身,只关心真正鸡零狗碎的事情,身陷生活的深渊之中却又丝毫不察觉。袁劲松就是在这种批判和自省当中走上了全新的生活状态。
十三
当袁劲松抛掉了自己的一切社会属性,几乎像一个匿名的人那样生活在这座城市当中时,他觉得现在自己变成了一棵树,一棵走动的树。从外表看上去,他的头发已披散下来,如果有鸟儿在他的头发上筑巢恐怕也是可以的,他每天能够感觉到的是风声,是饥饿和口渴,是渐渐涌上的睡意。他开始学会或者说想象自己像一株植物那样去体会一切,并按一棵树的思维去思考,渐渐地,一种沉睡感就传遍了他的全身。
但是有一天下午,这样的情况突然地有了改变。那是一个秋天的日子,他正步行在亚运村附近,站在一片开阔地带观察周围的景观。亚运村地区十分开阔,一大片崭新的写字楼、酒店和公寓楼鳞次栉比,吹动的风使得这些楼厦看上去在微微晃动,他拿着他那架相机在搜寻并观察着四周的一切。这是清晨的时光,太阳暧昧不明地停在半空之中,它很快就要继续上升。这一刻,正是车流和人流迅速增加的时刻,城市是欣欣向荣的。他好像又可以看到了城市上空的光芒在升起,他的确看见了,那枚白亮的太阳在天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它就开始疾速上升,并把一切都覆盖了一层光芒。周围的一切仿佛被镀上了白金,新的一日正像日历一样被翻开。袁劲松感到了一丝欣喜,他用手中的相机尽量地捕捉着城市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