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突然地,他把镜头对准一个地方不动了。在镜头中,他看到一辆轿车猛地停在了一家银行的门口,从车上冲下来两个人,脑袋上套了一件黑色丝袜一样的东西,手中全都拿着枪,逼向了一辆刚刚打开后车门的押款车。一阵电光石火的射击过后,押款车司机和他旁边坐着的全副武装的押款保安人员从车中栽了下来,另一个押款员抱住了头,摔在了地上,在他旁边站着另一个劫犯,正用手枪指着他。另一个劫犯在开始打死了两个人之后,从车中取出了两袋东西,往他们的白色桑塔纳轿车里一丢,站立着的那个人开枪打死了另一个抱着头的保安,身穿绿色迷彩服的保安向后一挺倒在了地上。之后他们迅速地钻入了汽车,汽车向后倒了一下,立即向大道上冲去。这一切发生的时间一共只有三十二秒,劫匪已经驾车逃上了公路。
袁劲松放下了相机,他确信自己已经拍到了全部的过程,甚至连劫匪那戴着黑色丝袜的脸都拍到了,当然那样的脸在丝袜后面是变形的。他看了一下方位,那辆白色桑塔纳正在向他这个方向而来。情急之下,他挡住了一辆出租车,他刚钻进了出租车,那辆桑塔纳已从后面“刷”地一下子冲了过去。他对司机说,“跟上那辆桑塔纳!”他乘坐的这辆汽车是一辆夏利,它和那辆白色桑塔纳一同飞速行驶在早晨的北四环路上,并一直向西行驶。走了几个路口之后,白色桑塔纳疾速地把车从快车道上并到了右拐车道上,向北而去,钻入了一片楼群。当袁劲松所乘出租车刚刚向北拐去,他发现了一辆红色小欧宝已从那片楼群中冲了出来,看那辆车驾驶的样子,袁劲松断定那车就是劫匪所开的车,现在,当他与那辆车擦肩而过之后,他又对司机说:“跟上这辆车!”
那辆红色的小欧宝一直向西,然后在一个路口向北,也就是向昌平方向奔去,车速非常之快。袁劲松很着急,他拍了几张这辆汽车的车牌号码。可那辆红色的小巧的欧宝车跑得飞快,在京昌高速路上奔走如飞,他的夏利出租车根本就跟不上,几分钟之后,那辆红色的欧宝车便不见了。
他看了看表,从他从镜头中看到那辆白色桑塔纳停在银行门口开始,到那辆红色的欧宝车在他的视线中远去,一共只有八分钟。他叫出租车把他带回到二环路上,他下了车,付了款,然后钻入了地铁。他想尽快地把照片洗出来。生活中总是会突然地发生一些事情,尤其是当你毫无准备,它就会以某种令你瞠目的方式进入了你的生活,让你无从躲避。比如现在,当他像一棵树一样平和自在地生活在城市中,却又通过镜头目睹了一场银行抢劫案。他从地铁站出来,时间已过去了四十分钟,他这才发现在一些路口,已有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在检查车辆,他们的手上拿着微型冲锋枪。太晚了,他想,警察一定在二十分钟之后才可能赶到现场。而劫匪却已离案发地三十公里之外了,并且,很可能又换了一次车,隐入了迷宫一样的城区北部的大片的小区和公寓楼群。
袁劲松一边向家里赶,一边在想着这件事可能对他本人所发生的影响,以及他可能参与的程度,但他还说不清楚。但他知道,这件事可能会改变他的态度。难道要一直做一个注视者和观察者吗?放弃一切社会属性,把自己变成自然人,这样不为社会负责、只为自己负责的状况还会持续多久?这个事件猛地像一枚钉子一样钉入了他的生活当中后,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一种震撼。尤其是当蹲在那里的那个保安被一枪击中了脑袋,身子向后一挺死去之时,死亡又一次在他的目力所及之处发生了。他看着在显影水中渐渐显出了影像的照片,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再参与到社会生活中去了。他觉得,有必要通过一个事件来解决他和城市之间的紧张关系了。
十四
第二天开始,袁劲松就看到了晚报上的消息和电视报道,不同的是电视上的详细报道是卫视中文台报的。劫犯自然已经逃脱了,目前还没有任何线索,警察除了发现那辆已被遗弃的白色桑塔纳,证实了这辆汽车是偷来的之外,还没有任何线索能够抓住他们。袁劲松在房间里坐了两天之后,他突然决定参与到这个案子当中,在他的心中萌生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他想自己去抓住那两个劫匪。当他凝视着他冲洗出的照片上劫匪包裹的黑色丝袜之后的恐惧的脸时,牢牢地记住了他们。他剪掉了他的长头发,重新换了装束。他在考虑着如何行动。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劫匪换乘的那辆排气量在一点六升的红色欧宝车。他记住了车号,开始拟定了一个计划。他想着自己首先要发现这辆车。他通过公安交通管理局的朋友查出了那辆汽车是海淀区一家电脑公司失窃的汽车,它在三个月前就丢了。又是一辆失窃的汽车!袁劲松想,要紧的是得先在这座城市中发现这辆汽车,可行驶在这座城市中的轿车一共有几十万辆,怎样才能发现它呢?这简直如同大海捞针一样。
当袁劲松决定一个人去单干,去追踪抢劫银行的劫匪时,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年的灰色生活才真正有了一个亮点儿。原来他一直生活在下坠的过程中,处处碰壁,遭受物的挤压又承受着对意义追问得不到答案的苦恼。当他抛却了一切社会属性,在城市中变成了一个自然人,无目的地生活了大半年,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感觉很好,因为这样可以不受社会什么羁绊了,当大半年过去之后,过去萦绕着他的内心的孤独感、压抑感全部都没有了,他活得相当鲜活和清新。
但是,同时,又有一种植物般的麻木却从他的下肢一点点地蔓延上来,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发现自己真的在变成一种植物,一棵树,不,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苔藓,在潮湿的环境中生长着。他想要不了多久,也许鸟儿会真的在他的头发里筑巢,同时会有许多小虫子在他的躯体上爬行,如果把整座城市都看成是一块潮湿地带,他这块苔藓就会生长得很茂盛,变成一种没有意志的东西了。可当他的镜头捕捉到了这次抢银行的经过之后,他似乎发现了城市之光,在他的头顶盘旋,我要做一件事,让我自己真正的提升起来!成为自然人,苔藓人仍旧提升不了我,但发现劫匪,与他的真枪相面对,只有这见血的一刻才是充满了行动力的!想到这一点,他不由得都热血沸腾了,好像找到了摆脱掉杂草一样生活在都市之中的惟一办法。
他开始守候在那辆红色欧宝曾经停靠的那个小区,劫匪也正是在那儿换上了这辆车。但他在那里等了三个月,却也没发现那辆车的踪迹。他相信这个小区中一定有一套房子是劫匪的窝点,但事实证明他错了。半个月以来,他像一棵树桩一样在那里呆着,却一无所获。后来,他改变了方法,开始在北京的各种高档酒店、商场和娱乐区搜寻那辆红色小欧宝的踪迹。他的所有工作就是去发现那辆红色小欧宝,他找啊找,可哪里也没有这么一辆车。但他总是有着一种预感,即那辆车终会在他的视线中出现的。这期间,他与他母亲通了一次电话,他的声音竟然有一些激动,一改过去的颓丧与萎靡。
“妈,我在干一件事,我在追踪两个抢劫银行的劫匪。我看见他们抢银行了,他们竟然在我的眼皮底下干了,我恨他们,他们一共打死了三个人。我恨他们。”
“可你怎么可能对付得了他们?那些人都有枪,你把线索告诉警察……”
“不,妈,我突然找到一件可以干的事,妈,这几年我总是提不起精神,干什么都没劲儿。我终于找到了一件可干的事,你不要阻拦我……”
“但你是一个人哪,你怎么可能对付得了那些拿枪的……”“只要我发现了他们,我就会叫警察帮忙的,你放心吧,妈妈……”“你不能那样干,你回家来看看我吧。我老了,跑不动了……”“等我觉得我的精神状态好一些,等我发现了他们,我就会回家去看你……”“你到底怎么了,儿子?我总觉得你有一些不对劲儿,你的神经……没有受到什么刺激吧?你还是一个人?为什么不找个女朋友,没有人照顾你我很担心……”
他又胡乱安慰了母亲几句,放下电话,他走出公用电话亭,他突然看见有一辆汽车,正是一辆红色欧宝,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只是他没有看清车号,他立即招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追上前面的那辆红色欧宝车!”
出租车在后面狂追着,在东三环路上,他们开得都很快。那辆红色欧宝在几条道间穿梭。袁劲松就是看不清它的车牌号。汽车驶过了农业展览馆,向右边的出口而去。袁劲松也叫出租车追了上去。汽车穿过立交桥,向昆仑饭店开去,它停在了昆仑饭店门口的小型停车场里。
袁劲松这一刻可以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的声音了。这是十分紧张的一刻,他下了车,看见那辆红色欧宝中下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向饭店走去。袁劲松感到自己十分紧张,他装成客人的模样向酒店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下那辆汽车的车牌,他的心立即凉了半截。那辆车的车型倒对,但车牌号与他要追踪的不一样。
他叹了口气,心想这下又白忙了一天,此时已是下午,天空像垂死的人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一样阴沉沉,忽然,他发现下雪了,雪很大,下得也很快。他又往回去,正在这时,他在饭店门口的停车场上发现了另一辆红色的欧宝,这回这辆车正是他要找的那一辆汽车!
他惊呆了,在雪地里站了半天,这时有一个小女孩跑过来问他买花吗?他下意识地掏钱买了一枝,就急忙走到了街边。他这下子可真的有些紧张,他甚至还有些颤抖,险些把手上的花弄掉在地上。他摸了摸背包里的一把刀,那是一把有银饰刀鞘的藏刀。他又摸了摸相机,他取了出来,挂在了胸前。雪越下越大,他这才意识到这已是1996年12月31日,这已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北京突然下起了大雪,而他终于发现了劫匪的汽车。他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给公安局打了一个匪警电话。并说他已发现了那辆汽车。警察说你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我们马上就到!放下电话,袁劲松感到既紧张又焦虑,他害怕车主马上就从酒店出来,他就又跑到停车场,就在一边找了个地方悄悄地观察着。
几分钟之后,从酒店里走出来一个年近四十岁的男子,他的神色十分警觉,他四下打量着,看着左右没有人注意他,就向那辆红色欧宝车走去,他围着那辆车转了一个圈,这时袁劲松快步走了过去,他的胸前挂着他那架相机,他走过去,而那个人正在打开车门,他说:“先生……”
那个人猛地一转身,袖口中溜出一柄小手枪开火了,击中了他的肚腹,他只感到肚子里一热,他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他的左手下意识地按了一下快门,闪光灯猛地闪了一下,把那个人吓了一跳,在一瞬间那个劫匪又开了一枪,这时袁劲松已向他倒了过去,他的右手口袋中牢牢地握着的藏刀锋刃已从裤兜里探了出来,扎中了那个人。在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和那个人的脸相距只有十厘米远,他看清了那张脸,那个人的子弹和他的刀子都进入了对方的肉体,这突然的对肉体的互相袭击使他们痛楚地叫了一声,之后,那个人推了一把袁劲松,袁劲松倒了下去,他看见的景色是天空之中无穷的向下坠落的雪花,它们舞蹈着欢乐地下坠,打着旋儿下落,他听见那个人钻入了汽车,发动着了汽车,疾速地向外开动去,但是突然,从两个方向又撞上来两辆车,把欧宝差一点儿撞翻了,从车内冲出五六个人来,短暂的枪战之后,这些警察抓住了那个人。袁劲松感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轻得像一片雪一样。当一个警察把他扶起来时,他仍旧下意识地按了一下快门,他的眼睛望着天空,仿佛看到了天空中最深处的光,他的脸上有着一丝天真的笑意,“有光从天上涌下来了……天使,洁白的天使……”
他的确感到有一束光像探照灯一样从天空深处打了下来,照在了他身上,他的身子很轻,在这一束光中疾速上升。然后,他死了。他看见了新年前夕天空之中的城市之光,但他无法翻越下一个新年了。而天使,他看见了一群洁白的小天使,已在和雪花一起旋飞,并从阴郁的天空中向下降落。
十五
晚报消息
(本报讯)三个月前(9月29日)亚运村某银行储蓄所门前押款车被劫一案已在昨天侦破,劫匪在京东一家酒店门口被警方发现并展开短暂枪战,劫匪在送往医院之前招出了另一个劫匪的住处,他在医院因失血过多而死。另一个劫匪系他的老婆,已于当日晚在警方前去拘捕她时反抗不敌后自杀。另有一不知姓名的过路男子在枪战中被歹徒击伤后致死,警方正在查询其住址姓名。据悉,劫匪系劳改释放犯,他们抢劫押款车的八十七万元有一半已被挥霍一空。这次侦破工作警方一共花了三个月,在接到一个匿名举报电话之后立即行动、一举将歹徒捕获,所有参与侦破工作的公安人员在今天得到了表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