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学生品读“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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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独孤生归途闹梦 梦中光景醒时因醒若真时梦亦真

《独孤生归途闹梦》选自冯梦龙编的《醒世恒言》第二十五卷。故事讲述独孤遐叔与白娟娟小姐结为连理,两人家贫如洗而感情深厚。遐叔殿试落第,只得前往先父故交韦皋处访求资助。遐叔日夜兼程,途经巫山,请巫山神女为妻子传报平安信。三年后,遐叔归来,途中在巫山作诗谢神女。过后遐叔暂歇龙华寺。此时白氏娘子想念遐叔,打点行装千里寻夫,到巫山时遇神女托梦,告知她遐叔已回家。白氏醒后往回赶,途中遇轻薄浪子,被强行拥入龙华寺赏花。当夜,白氏被几个浪子逼迫,在殿堂作诗吟唱并抒发心中苦闷,这景象被正在寺中歇息的遐叔撞见。遐叔气急抛砖打中一个男子的头和白氏的额,一瞬间所有人物和杯盘都消失不见。遐叔第二天赶回家,得知昨晚遇到的景象是妻子的梦境,大感惊奇。之后遐叔及第,官运亨通,与妻子共享荣华。

《独孤生归途闹梦》中,“梦”成为故事情节的最大特色,小说的高潮部分也是夫妻二人在梦中相见。魂魄离体,与真人遇合,这是违背现实常理的,然而在艺术效果上可以大放异彩,它的表情力度尤为强烈——情至深处,可魂魄相随。

真人进入他人之梦,这个特色并非该篇所独创。追溯故事的源头,可查找到唐朝中期白行简的《三梦记》,其中提到“人之梦,异于常者有之: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三梦对应三个故事,“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对应的故事内容是:唐朝官吏刘幽夜归,途经佛堂院,遇数十人围坐聚餐,刘幽妻子也在其间,刘幽掷瓦击之,所有情景突然消失,回到家中才知这是妻子的梦境。此故事情节与《独孤生归途闹梦》如出一辙。但是,《三梦记》对故事的叙述较为简单,作者主要是对三个梦境进行梳理和归纳,在篇末作者提出辑录的原因是“世人之梦亦众矣,亦未有此三梦”,很明显,作者只是把它作为新奇的事件看待。渐渐地,演绎至后代这些奇异的梦境,不仅因为新奇而吸引人,更被赋予了情感色彩。

唐代薛渔思撰的传奇集《河东记》中有一篇《独孤遐叔》,故事即以《三梦记》中“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为原型,但加入了独孤遐叔对妻子的情感这个新成分。《独孤遐叔》写到离家数载后回乡的独孤遐叔思念家中妻子,不禁吟诵旧诗“近家心转切,不敢问来人”,且至半夜仍难以入睡。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在这里成为人潜意识的一种表现,它体现出梦境中“夫妻情感”的介入。冯梦龙《独孤生归途闹梦》一文,以唐传奇《独孤遐叔》为蓝本,不仅加入更丰富的情感内涵,而且加入更充实的故事内容,使“梦”的艺术性臻于成熟。

《独孤生归途闹梦》的主干故事基本沿袭《独孤遐叔》,但《独孤生归途闹梦》在叙事和情感上做了更多的艺术加工和处理。下文将二者做比较,以此为脉络,可见“梦”的故事在艺术上由粗糙到精细的演进过程。

其一,情节线索由“单线发展”改为“双线并行”。

唐传奇《独孤遐叔》的篇幅较短,全篇只有以独孤遐叔为主体的单线情节,故事的视角和主导情绪都为独孤生一人所独有,而他的妻子白氏只作为线索中的客体出现,故事没有涉及她的精神世界,甚至唯一描写她情绪的“忧伤摧悴”也是站在独孤生的角度叙述的。而在《独孤生归途闹梦》中,主线情节得到扩充,撰者专门为白氏设了一条情节线索与独孤生的情节线索并行,从“话分两头。且说白氏自龙华寺前与遐叔分别之后”开始,到“且说遐叔因进城不及,权在龙华寺中寄宿一宵”之后的两线合并,这期间的情节内容完全以白氏为主体,其视角和感受皆由白氏所发,并在多处正面描写白氏的内心感受,直接地表现她对丈夫的思念之情。白氏由完全客体的角色转变为支线主体的角色,有利于表现白氏对独孤生的情感,使《独孤遐叔》中只强调独孤生单方面的情感转变为独孤生与白氏的两情相悦。进一步推究,可以看出在明代,女子的社会地位比唐代有所提升,此时女性不完全作为男性的附属品出现,女性独立的精神和情感世界开始受到关注。《独孤生归途闹梦》中女性的情感甚至可以和男性的情感平行表现,这不能不说是思想观念上很大的进步。

其二,白氏之梦的起因由“玩月”改为“寻夫”。

唐传奇《独孤遐叔》中白氏所梦的开端是与姐妹们出外游玩赏月,篇尾有白氏对梦境的描述:“与姑妹之党,相与玩月,出金光门外,向一野寺,忽为凶暴者数十辈,胁与杂坐饮酒。”其中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表现白氏对丈夫的感情。《独孤生归途闹梦》对此细节做了改动。“那白氏一心想着丈夫,思量要做个梦去寻访”,明确以“寻夫”作为梦境的出发点。文中甚至提到白氏拒绝了姐妹们外出游玩的邀请,并提到“白氏那有恁样闲心肠!”其后,加入大量篇幅描写白氏“千里寻夫”的过程,直接表现了白氏的精神世界。白氏之梦的起因由“玩月”改为“寻夫”,更符合女性情感的真实情况,也为新增以白氏为主体的线索提供可能,同时强化了白氏对丈夫的情意,使故事的情节和情感更加丰富充实。

其三,增添了巫山神女的“梦中梦”。

《独孤生归途闹梦》中,遐叔赶往西川途中经过巫山,请巫山神女为妻子传报平安信。妻子白氏梦中千里寻夫,途经巫山遇神女托梦,告知其夫已归。这里与《独孤遐叔》相比较,增添了巫山神女传话的“梦中梦”剧情,遂增添了两个艺术效果:一是设悬念。独孤遐叔请神女托梦在前,读者按照既有的阅读经验,容易误以为“神女托梦”是“闹梦”的主要环节,从而将白氏寻夫的梦境当作现实,叙事视角的错位,使阅读产生的惊奇效果更明显。二是翻新出奇。独孤生入白氏娘子梦中,本来就为奇事,而白氏在梦中又由巫山神女托梦告知丈夫归来更是奇上添奇。“三言”的故事都具有“奇”的特点,这与话本小说的性质有关,它往往追求故事情节的离奇曲折,用“奇”来吸引听众。“梦中梦”情节的增添,让故事更具新奇之感,把这场梦“闹”得更丰富多彩。

《独孤生归途闹梦》由《独孤遐叔》衍化而来,它们有共同的艺术效果,即“真假参差,虚实融合”。前不知为梦,后恍然惊叹是梦,带给读者拍案惊奇的阅读体验。但“新奇”只是“闹梦”体现出的表层效果,“梦”下之“情”才是艺术的生命力所在。《独孤生归途闹梦》有段议论:“大凡梦者,想也,因也……那白氏行思坐想,一心记挂着丈夫,所以梦中真灵飞越,有形有象,俱为实境。那遐叔亦因思念浑家,幽思已极,故此虽在醒时,这点魂魄,便入了浑家梦中。此乃两下精神相贯,魂魄感通。”这段议论把“情”置于核心位置。“因情成梦”,使“梦”得以深入人的心灵世界,情感更是能跨越时间和空间的束缚。《独孤生归途闹梦》所表现的“情”具有特殊之处,主要在于此情至纯,几乎不含任何说教成分。当时的白话小说中所描写的夫妻情感大多是“应然”的情感,承担着伦理教化的功用;而《独孤生归途闹梦》中,夫妻二人的爱情是纯粹的至情,夫妻双方对彼此都是至深的痴情,此情甚至接近于现代意义的爱情。这份真情不仅推动了“梦”的故事的发展,在同时代的众多小说中亦可谓独树一帜。

《三梦记》中提到的“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从唐传奇《独孤遐叔》中想象和情感的介入,再到《独孤生归途闹梦》“梦中梦”艺术手法的运用和纯粹情感的强化加深,更突显了“梦”在文学作品中的艺术魅力。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类“梦”的故事由粗糙到精细、由质朴到华丽的升华过程。

(陈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