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侠义小说中,侠客大多出现于乱世之际,正所谓“乱世出英豪”,一些光芒万丈的英雄,都是出身于草莽、处于乱世的侠客,如唐传奇《虬髯客传》中的虬髯客、《霍小玉传》中的黄衫客,话本小说《史弘肇龙虎君臣会》中的郭威等等一系列形象。之所以有侠客这类的人物,就在于侠客的形象一般是百姓愿望的体现,现实生活中的正义无法得到伸张,百姓的苦难无人解救,公道无人主持,所以平民就希冀有侠客一般的人物来救之于水火之中。《七剑十三侠》中就写道:“天下有这三等极恶之人,王法治他不得,幸亏有那异人、侠士、剑客之流去收拾他。”在社会动荡的乱世,百姓的这种对于英雄侠客的渴求就更加强烈,所以出现一系列乱世英豪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具体的侠的分类上,司马迁在《史记》中将侠分为“卿相之侠”和“布衣之侠”。他把以“战国四君子”为代表的一类人称为“卿相之侠”,说他们“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士卿之相厚富,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而“匹夫之侠”则都“湮灭不见”,这些“匹夫之侠”,也可以被称作是“布衣之侠”。而《赵太祖千里送京娘》中的赵匡胤,他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他不仅仅是一个草莽英雄,同时还具有帝王的身份,是一位“王者之侠”。这从入话中的诗作就可以看出端倪:“说时义气凌千古,话到英风透九霄。八百军州真帝王,一条杆棒显雄豪。”这里在故事未开场就点出了故事主人公赵匡胤的形象,他是一位“凌千古”、“透九霄”的盖世英豪,而不像其他普通侠客一样只是见义勇为。因此,赵匡胤可以被看作是“布衣之侠”和“卿相之侠”合而为一的“王者之侠”。作为“王者之侠”的赵匡胤,既有一般侠客行侠仗义的行为,同时也有更强的自律精神。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这篇小说,主要就是塑造了赵匡胤这一侠士的形象。在开篇主人公赵匡胤还未出场的时候,作者就先从侧面概括了他的总体形象:“铁铮铮的好汉,直道而行,一尘不染。”也为后面的“义送”埋下了一个伏笔。第二段从正面描绘他的形象:“生得面如噀血,目若曙星;力敌万人,气吞四海。”这“万人”、“四海”也说明了他非同一般的气势。接下来就书写了他的行状,连用了九个动词打、闹、触犯、逃难、杀、得、除、打、灭,描写他的仗义行为,又总结为“管闲事的祖宗,撞没头祸的太岁”,为他的侠义行为做了形象的注解。
而在故事的主体“义送京娘”中,赵匡胤这种“义”的行为就表现得更加明确了。在其行侠仗义的过程中,既有勇,又有谋。在叔父的道观中听到了女子的哭声,当得知里面的女子是被响马掠来的,他不假思索地就问道:“响马在那里?”接着“性烈如火”的公子便一脚跨进门,看到这素不相识的女子,赵匡胤便显出了其侠义本色,他对京娘说:“小娘子休要悲伤,万事有赵某在此,管教你重回故土,再见爹娘。”他救京娘,并不是出于一己私利,而是本着一颗侠义之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他的“义送”行为,仅仅是因为“救人须救彻”这一英雄的承诺。
然而在其英雄的行为之下,也带有守礼的成分,而不是像其他小说中所塑造的侠客那样任性使气,不遵礼法。他虽然口中笑说“俺们做好汉的,只要自己血心上打得过,人言都不计较”,但还是在临行之前与京娘结为兄妹,这一点,又表现了其行为遵礼的一面。
遵礼在接下来的情节中也得到了印证。在他追赶盗贼途中,进入一间小屋,看见里面诵经的老者时,起先问道:“诵他有甚好处?”完全是市井之民口语化的语言,等到老者说了一席“暗合其机”的话,心中开始欢喜,问道:“此地贼寇颇多,长者可知他的行藏么?”这里又成了文雅的文言,少了先前的江湖气,而多了一种儒雅的风范。
接着就描写他杀了两个强贼,为民除害。在铲除这伙强盗之后,他将财物分与众人,自己则一文未得。这就基本完成了他作为侠客的使命。在这里,看似义送的行为已经完成了,可是作者偏又横生枝节。侠客又遇到了一个问题,京娘开始倾心于他,然而当京娘表白后,他却大笑说道:“贤妹差矣!俺与你萍水相逢,出身相救,实出恻隐之心,非贪美丽之貌。”这席话点出了他“义举”的缘由是“实出恻隐之心,非贪美丽之貌”,这正是侠客的行为,他们不贪回报,完全是出于一颗恻隐之心。当京娘明确提出要托付终身时,公子勃然大怒,道:“赵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一生正直,并无邪佞;你把我看作施恩望报的小辈,假公济私的奸人,是何道理?你若邪心不息,俺即今撒开双手,不管闲事,怪不得我有始无终了!”这些话,在一般人看来是不近情理,但却是作为侠客的一条基本“法则”,所以后面他才说道:“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上千里步行相送,今日若就私情,与那两个响马何异?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豪杰们笑话!”
京娘的“以心相许”,固然是出自真情,但是在赵匡胤看来,却是侮辱了他的人格。所以当送京娘到家,京娘父亲再一次旧事重提时,公子“一盆烈火从心头掇起”,大骂京娘的父亲,然后将桌子掀翻,往门外一直便走。这也说明了身为侠客的无奈,他们虽然出于义气之心救他人之急,却往往不能被人理解。于是在故事的结尾,他只能“一手脱了京娘,奔至柳树下,解了赤麒麟,跃上鞍辔,如飞而去”。
他这种看似不近人情的绝尘而去,实际上也是作为一位“王者之侠”所必需的,既然他是以“行侠仗义”为自己的行为指南,作为侠客的他就不能做出有违道义的事情来,况且作为一个非同一般的“王者之侠”,他就更不可能让自己背上如此大的道德包袱。所以为了成全赵匡胤的“义”,京娘也只能落得个“一死酬公子”的悲惨结局。
作品中形容赵匡胤,说他“不恋私情不畏强”,可见作者是把他的“不恋私情”看得更重的。如果说他的“不畏强”还是作为一般侠客的品格的话,那么这被作者更为看重的“不恋私情”则是作为一个“王者之侠”的严格的自律精神了。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中的赵匡胤,完全是被作者当作一个理想的形象来描写的。小说中帝王和侠客的形象有很多,但是这样集二者身份为一的形象却是极为罕见的,冯梦龙结合民间的传说重新塑造了这样一个血肉丰满的形象,而这一形象也鲜明地体现了百姓处于乱世之中,不仅仅需要仗义的英雄,也需要一个能救民于水火之中的王者,这就是《赵太祖千里送京娘》与“三言”中其他侠义小说主题所不同的地方。
(殷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