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在老家,闲着没事,想起了母校,就去村里小学校转。小学校破破烂烂的,教室的顶盖,用七八根歪扭扭的木头撑着,似乎马上就要塌倒。他甚至在其中一张课桌上,看到自己当年用刀刻下的名字。回了家,儿子对陈老圈说,怎么这么多年,学校还是老样子?陈老圈说,老样子。儿子说,怎么没人修?陈老圈说,没人修。儿子说,难道没钱修?陈老圈说,没钱修。儿子说,那过十几二十几年,村里人不都成老圈了?陈老圈说,你想出钱?儿子说,这应该是村里或镇上的事。陈老圈起身,挥挥手,说,早想跟你谈这事了。你出钱!
陈老圈说村里谁对小学校最有感情?你!现在村里谁最有钱?你!好像他忘记了儿子早已在城里扎根了。儿子说我哪有什么钱啊?才工作没几年。陈老圈说让你出点钱你能变穷了?儿子说我又不想流芳百世。陈老圈说没让你流芳百世,只让你流三万块钱。儿子睁大眼说三万块钱就够了?陈老圈说够了。儿子就不说话了。他想了一晚上。第二天起床,第一句话是,那好吧。
儿子回到城里,几天后,给陈老圈汇来三万块钱。陈老圈找村人帮忙,买了木料、砖瓦、灰沙,开始翻新校舍。村长对陈老圈千谢万谢,说小学校翻修好了,说什么也得立个功德牌,写上陈老圈的名字。陈老圈说别写我,要写写我儿子,他出的钱。村长拍拍胸脯,没问题。
校舍翻新一大半,三万块钱花光了。陈老圈打电话给儿子,说,钱不够了,能不能再添两万?儿子说爹,我又不是百万富翁。陈老圈说村长要立一块功德牌呢。儿子说爹,我又不是慈善家。陈老圈说百拜你都拜了,还差这一哆嗦?儿子说这一哆嗦就得出两万块啊!我看还是将就一下算了,反正是个小学校,陈老圈说怎么将就?马上要立冬了,娃们在哪上课?儿子说爹,你就别管闲事了好不好?咱们出了三万块,已经很不错了。村里谁还出过一分钱?陈老圈说他们出工啊!再说你是小学校出来的啊!儿子说小学校出来的多了,怎么他们还种地?我混成这样,跟小学校关系不大。陈老圈说你混帐。儿子说爹……。陈老圈说爹什么爹?这么低三下四求你,你是我爹!
陈老圈卖了猪,卖了羊,又挨家挨户借钱。问他干什么,答,有急用。再问,不会是翻新学校的钱不够吧?——你儿子那儿有钱!陈老圈不答,拿了钱,扔一句,尽量早还你。就走了。陈老圈借了半个村子,总算凑齐两万块钱。陈老圈买了水泥、红榉板、门把手,继续翻新村中校舍。为赶在立冬前完工,陈老圈和村人,没黑没白地干。
小学校终于焕然一新。陈老圈和村长站在院子里,裂开嘴笑。陈老圈说这下好了。村长说是啊,别看你老圈不识几个字,心里明着呢!陈老圈便红了脸。村长说,老圈,替我谢谢你儿子。陈老圈的脸由红转紫,他说不用谢应该的。村长说这几天,我就找人立个功德牌。陈老圈忙摆手就不用了不用了。村长说,不行,要立。斩钉截铁。
几天后儿子打电话来,问陈老圈,小学校修好了吗?陈老圈瓮声瓮气地说,修好了。儿子说您看,我就说嘛,没有我们,照样能把小学校修好。……谁添的钱?陈老圈说不用你管,反正你没添。儿子干咳两声,那,功德牌立起来了吗?是我陈德的名字吗?陈老圈说是,名字是你的。不过你只出了一半钱,所以我告诉他们,名字也只写一半。儿子急了,写一半?就叫“陈”?那个“德”呢?
陈老圈笑笑。他说,我画了个圈。
车来车往
老郑病了。
最早发觉老郑病了,是他的老伴。吃罢早饭,老郑提着马扎,下楼,将马扎放到墙根,人坐上去,倚了墙,就睡着了。睡得并不踏实,有人经过,他睁开眼看,淡漠的一眼,又别了头,响起鼾。老伴推开窗,喊他,吃午饭罗。老郑就应一声。老伴等半天,仍不见人影。推开窗子看,老郑还睡着,流着长长的涎水。老伴叹一口气,下了楼。她要拉老郑回来。
老伴告诉儿子,你爹病了。像老年痴呆。
儿子说怎么可能?爹身体那么好。
他们住的小城,古风古貌,胡同纵横。因为这些胡同,小城成了旅游景点。胡同窄,跑不开汽车,三轮车就有了用武之地。车子撑起黄色的敞篷,边沿垂着金色的流苏,车篷上印着旅游公司的标志。是旅游公司的专用车,只给他们的旅客服务。这样的三轮车,小城有五十多辆。老郑是其中一辆的司机。
老郑真把自己当成了司机。每天他在胡同里穿行,穿着淡蓝色的制服,戴着洁白的手套。下班后,旅行社允许他把车子蹬回家。于是到晚上,老郑就换了便装,拉着老伴和儿子在小城里穿行。上了车,老伴掩着嘴笑,儿子嗷嗷地怪叫;停了车,一家三口在烧烤摊上吃两支羊肉串,或者涮几支麻辣烫。老郑的车,满载着一家人的欢乐。
那时老郑身强力壮,那时老伴像一颗鲜嫩的葡萄。好像转眼就老了,苔藓走上台阶,皱纹爬满了岁月。旅行社给五十位司机师傅盖起家属楼,然后,让他们每个月守着一笔退休金,安度晚年。好像从那一天起,老郑就加快了变老的速度。常常,吃完晚饭,他冲老伴说,走,拉你出去兜风!老伴就长叹一声。老郑会常常忘记已经没有了车。他的思维,呈现一种老年人混乱的固执。
其实老伴也常常忘记。有时出去买菜,她会站在门前等老郑把车骑过来。过一会儿,看见老郑勾着身子下楼,才回过神。老郑说你站这里干嘛?老伴说等你呢。她的目光躲躲闪闪,生怕老郑猜出了的心思。
儿子说要不给爹买个三轮车,没事时拉着您出去逛逛?老伴说他的腿不行了,可能骑不动了。儿子说要不买手摇的那种?老伴说也不行吧……能摇得动吗?儿子说那怎么办?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老伴说熬着吧。熬习惯了,就好了。
双休日,儿子没出门。他打电话叫来几位昔日同学,闷在家里拆装一辆三轮车。旁边放着厚厚一沓图纸,是他用很长时间画出来的。儿子就像一位睿智的工程师,眼睛闪闪发亮。
儿子和儿媳把装好的三轮车蹬到父母家。他说,送你们一辆车子。车子撑着黄色的敞篷,边沿垂着金色的流苏,只不过,那上面没有旅游公司的标志。老郑看到车子,愣住了。他说这三轮车,怎么这么多脚蹬?儿子说这车得两个人骑。你和妈,两个人骑才行。老郑和老伴就上了车子,老郑在前,老伴在后。车子流畅地前进起来,老伴咧着嘴笑,老郑嗷嗷怪叫。那一刻,老郑又回到了他的从前。身强力壮的他骑着三轮车在胡同间穿行,他是城市里不可缺少的司机。
老郑的病,竟慢慢好了。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病,那以前,只是一种思绪的忧伤回滚。每天清晨,老郑和老伴骑着车去买菜,去打太极拳,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在胡同里穿行;黄昏时,两个人又出了门,在旁人诧异和羡慕的目光中,把车铃摇得叮铃铃响。老郑和老伴,再一次变得神彩奕奕。
一个月后,儿子提一条鱼去看老郑。刚到小区,就愣住了。
他看到很多三轮车。都是那种双人骑的三轮车,前面都坐着城市里曾经的三轮车司机,后面都坐着自己的老伴。他们拥挤着往街道上骑,笑声响彻整个小区。
儿子美滋滋地想,也许该在小区里,弄一个红绿灯了。
菜人
中午,店堂里仍然空空荡荡。厨师无聊地对老板说,耍两把?老板说,好吧。
可是牌局需要四个人,于是厨师唤来两位女子。
玩的是一种“推棋”的赌局。赌具是普通的象棋,一人做庄,三人押钱。厨师掏一把铜钱,分给两位女子。他说你们先去洗洗手,洗出好手气,让我多赢掌柜的点儿。
两女子说好。垂了眉,去厨房洗罢手,回来,再垂眉坐下。
当然是老板做庄。他开始分棋,每人四颗。厨师把分给自己的四枚棋子反复地看,配成两对,往桌上一拍,说,杠子头,对子尾!然后再帮两位女子把棋配好,也拍到桌上。她是五四头,象对尾。厨师说,她是兵对头,炮对尾,应该有两门吃掉你吧?厨师冲老板嘿嘿地乐,胡子上的米粒随着他的表情欢快地跳跃。
老板烦躁地将手里的棋子推开。他说全赢,三门全赢。他开始数钱。铜钱在他手里发出极不情愿的脆响。
老板数完钱,洗了牌,重新分棋。他说这饥荒还得闹到什么时候?都三天了,竟没来一个顾客。
厨师没有搭话。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里的棋子上。他笑着说掌柜的这次你还得输。他摊开棋子,怪叫一声,红仕头,皇帝尾!
老板苦笑着摇头。
接着厨师帮一位女子看牌。这次她的手气很差,点数很小。厨师说你这什么烂牌?……可惜了你这手。你这手怎么长这么好看?
的确。那是双非常好看的手。手指修长,皮肤白暂。很薄,很嫩,近似透明。厨师说我还真不相信你以前是干农活的。干农活的能有这般好手?
女子怯怯地说,是干农活的。
厨师就又看另一位女子的手。那手同样纤细修长,晶莹剔透。厨师说你也是干农活的?
那女子说,我以前是鲁老爷的丫鬟。
厨师说你是谁的丫鬟都没有用。饥荒年,都这样。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冤?
两位女子一起说,不,不冤。
厨师就笑了。他冲老板说,开牌。
仍然一赔三。老板的手气很差。他再一次数着面前的铜钱,一枚一枚,数得仔细。忽然他停下来,因为店里来了客人。
是一位身穿长袍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提着长袍一角,摇摇晃晃跨进店门。赌局被打断。厨师带两位女子退回厨房。老板微笑着迎上前去。
来了您呐!老板说,客官从哪里来?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显得非常疲惫,也许是因为劳累,也许是因为饥饿。一袭长衫挂在他的身上,空空荡荡,像一个难看的蝉蜕。有牛羊肉吗?男人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老板。
有有有,当然有。老板接过银子,转身朝厨房喊,听到了吗?……别让客官久等……可以先上一只蹄来!
厨师欢快地喊,好咧!
中年男人坐在那里,突然感觉不大对劲。他想起那女子哀怨的眼神。他的心怦怦地跳,手腕竟钻心地痛。他蹦起来,冲进厨房。他大吼一声,住手!
晚了。厨师的菜刀已经剁下。血花灿烂。
一只玲珑剔透的美手,跌落地上。那手用了五根纤纤玉指,灵巧优雅地爬行。那手爬到男人面前,停下,然后攀上他的鞋子。那手怯怯地拽了拽他的袍角……
配合手的动作,那女子浅笑着说,客官……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崇祯末,河南山东大旱蝗,草根木皮皆尽,乃以人为粮,官吏弗能禁。妇女幼孩,反接鬻于市,谓之“菜人”;屠者买去,如割羊豕。
周氏之祖,自东昌贩归。至肆,午后。屠者曰:“肉尽,请少待。”俄见曳二女子入厨下,呼曰:“客待久,可先取一蹄来”。急出止之,闻长号一声,则一女已生断右臂,宛转地上……)
6号
周海亮
6号在美兰狄上班。美兰狄是一家足疗城的名字。
那天他去买一件过冬的毛衣,经过美兰狄,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站在门口向他招手。他看着女孩,心想她认识我吗?女孩说老板,做个足疗吧!那是他头一次听到足疗这个词,头一次听到有人叫他老板。他吓跑了,胸口敲起锣鼓。他躲在被窝里回味女孩的千娇百媚,心中充满幸福。
几天后他再一次经过那家足疗城,揣着刚发的三百块钱。门口没有女孩,他买一瓶矿泉水,慢慢地喝,慢慢地等。终于女孩出现,女孩说老板做个足疗吧!他说,好。女孩带他穿过香气弥漫的走廊,他全身的每一丝肌肉都在蹦跳。他在沙发床上躺下,摸摸口袋,三百块钱还在。女孩端着木盆过来,给他脱鞋脱袜。他问多少钱?女孩说三十。他问小费呢?女孩笑了。女孩说老板是头一次做足疗吧?他说头一次来这里,以前去别家。女孩把他的脚按进木盆。女孩说,小费不用给。
女孩的手很灵巧,很柔软,很白净,很修长。女孩给他揉了脚心,捏了脚趾,搓了脚跟,按了脚踝。那双手让他全身慢慢放松,心中充满感激、羞愧、快乐和自卑。他想如果有钱,一定要天天来做足疗;他想谁能娶到这位女孩,生活肯定美好;他想下次如果还来,一定还找这位女孩。他问你累吗?累了就歇歇。女孩说老板我不累。他问你叫什么?女孩说老板我是6号。他问我下次来跟前台说找6号就行了吗?女孩说谢谢老板。女孩说话很好听。清澈,响亮。像唱歌。
走的时候,他掏出五十块钱。他说把钱给你行吗?女孩说三十就行了老板。他说那二十块是小费。女孩说不用给小费的老板。他说你拿着。女孩说,谢谢老板。
他的脚变得很轻。半小时花掉工资的六分之一,他认为很值。
以后每个月,到了这一天,他都会来一趟美兰狄,花掉五十块钱。有时女孩会坐在门口,有时她不在。不在的时候,他找到前台,他问6号现在忙吗?前台说6号现在有客人,要不您先去梅花轩等等吧。他就去房间里等。多长时间他都等。然后女孩来了,软软地给他捏脚,软软地陪他说话。女孩让他快乐和心安。
……他问前台6号现在忙吗?前台说她不忙,她马上来,您先去梅花轩等等。他就去了梅花轩,点一根烟,闭上眼,想着女孩的样子,心里漾起温暖。他想一个月不见女孩,怎么跟一年似的?他想今天一定要问问女孩到底叫什么名字?他不喜欢叫她6号,他认为这像唤牛或者唤马。门被推开,他睁开眼,他看到黄褐色的木质泡脚盆。他看到端着泡脚盆的是一位陌生的女孩。他愣着,女孩已替他脱下袜子。他说对不起可能搞错了,我找的是6号。
女孩说老板我就是6号。
他说我找以前的6号,眉心有颗黑痣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