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到星期天,梅香不上学,可以赖在床上睡懒觉。爹的公事房其实也不办公,可是爹像是忘了,吃过早饭就出门了。隔了窗玻璃,梅香看见爹穿着长衫,戴了一顶浅米色的呢礼帽,随身的怀表揣在长衫内兜里,露着那截青灰色的丝绦子。
爹高高的个子,肤色有点暗,但是眉眼很周正,穿戴好了,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人。“风度翩翩”是梅香在语文课上刚刚学到的词,她此刻愿意用到爹的身上。
娘已经服侍太抽过一轮烟,带了一身的水烟味走到梅香床脚边。娘尽管瘦得像柳条儿,可是她那两只粽子大小的脚走在地板上,仍然会发出小榔头敲击的“咚咚”声。
“看看太阳都到哪儿啦?快起床做早功课。”娘拍拍她的被子。
梅香耍赖:“人家好不容易有星期天嘛。”
“女孩子家,不能懒,将来嫁到婆家去,你婆婆能让你睡早觉?”
梅香嘟了嘴:“真没意思,整天就是嫁人,嫁人,我不嫁人又能怎么了?”
娘“噗哧”一笑,隔了被子,拍一下梅香的屁股。“不说嫁人也要起床啊!你看你爹多勤快,一早就上了公事房。”
“爹去的不是公事房!”梅香忽地坐起身,脱口冒出这句话。
娘一下子怔住了。也许她之前都忘了公事房今天不办公。她静默地站在梅香床脚头,肩膀耷拉着,脸上的皮肤白得透明,有点像庙会上卖的古装蜡人儿。
梅香一拍自己脑袋:“哎哟,娘我怎么都忘了,爹昨天就说了他要去加个班,爹说他忙得很呢,他有事要忙呢,他一直要忙到过年都忙不完……”
娘打断她的话:“小孩子家,大人的事情你不要管。”
梅香坐在床上,看着娘转身离去,心里骂自己,说话的时候脑袋长哪儿了?
吃过早饭,太让余妈到巷口叫了一辆黄包车出门,走前喊梅香:“乖儿,跟太走!”
梅香就上车,并排坐在太的右手边。上车后才想起问:“我们去哪儿?”
“相亲啊!”太笑眯眯地回答说。“你爹他太忙,我们两个先去替你爹长长眼。”
梅香一惊,跳起来:“太,我今天有功课要做的!”
太骂她:“慌急什么?写那两个字要紧,还是爹的事要紧?”
梅香只好又坐下,心里却是怦怦地跳,后悔不该上了太的黄包车,回头娘问起来,她又该如何对娘开口呢?
拉车的是个大个儿,从微驼的背影看,从躬腰拉车的架势看,很像呆小二,穿的也是那种对门襟的老布褂,洗白了,打着补丁,领口啊肩袖啊却又周周正正。他拉车拉得稳,每走到高低不平处,就压住车把手,两步做三步,踩高跷一样地提着劲。上桥下桥了,他也会扭头提醒坐车的人:“稳住啦——”
太说:“这个拉车的有板眼,下回我们还找他。”
一路往前走,经过钟表店,竹器店,茶食坊,果品行,气味熏人的生漆桐油铺,柜台高过人头的典当铺,还有一个门头儿漆成绿色的邮政局。钟表店的迎门处,摆了一台半人高的大座钟,钟摆嘀嗒晃荡着,终年到年都不停。梅香一直认为这台座钟比店里所有的钟表都要贵,可是余妈说,那是假的,摆着当招牌用的。竹器店的老板是瞎子,他的一双眼睛没有长在脸上,长在手上了,他闭着眼睛劈竹篾,刨竹丝,摆弄那些劈刀啦钳子啦穿竹丝的锥子啦,眼窝子哆哆嗦嗦的,手里的动作稳准狠。他编出来的箩箩筐筐,方是方圆是圆,上上下下摸不着一个节疤,比明眼人做出来的活儿更细巧,人都喜欢上他的店里买家什。
茶食坊,没走到跟前先闻到糖油香,穿油布围裙的茶食师傅当街而立,手里一根尺多长的擀面杖上下翻飞,叮哩当啷有节奏地敲击案板,半成品的油面胚一个接一个从他手中甩出去,旁边有学徒的打下手,将面胚排进铁皮匣,刷一层金黄色的薄糖粞,送进炭火的烤炉中,一两个时辰后,打开烤炉,面胚变成了黄灿灿香喷喷的金刚脐,芝麻脆饼,桃酥和麻糕,让小孩子眼巴巴地站着不肯走。典当铺的柜台太高,没有什么好看的,可是开当铺的范秃子却是县城奇人,据说他为了竞选县议员,仗着有几个钱,在南大街上摆了一天流水席,招呼大家去喝他的酒,投他的票。爹下班路过,也被他硬拉着喝了一杯,爹回家笑说,那酒里一股洋钱味。
范秃子后来选上没有呢?梅香不知道。余妈说,他那酒席摆了也是白摆,人喝了,拍拍屁股走路,手里的票子该投谁还是投谁。人就是这德性。余妈还说,反正他有钱,糟践呗。
梅香不太乐意跟着太出门,她嫌太的规矩大,不准她吃不准她动的。还有,太出门前要搽粉,不是像娘那样薄薄的搽一层,搽得很厚,要想把一根根的皱纹腻住。其实又腻不住,一说话,一张嘴,粉末子就索索的落,飘到旁边梅香的眼睛里,迷得她很难受。梅香不理解,太都这么老了,还打扮了给谁看?
小时候梅香一直以为太是她祖母,大一点才知道,太是曾祖母。听娘说,太生过两个儿子,大儿子六岁就出天花死了,小儿子长大成亲,生了梅香的爹,却又得了绞肠痧死了。太一手把爹抚养大。因为经历过太多的子孙夭折的缘故吧,太一生最操心的就是给家里添丁进口。太张罗着给爹娶二房,细想起来也是一件令人心酸的事。
黄包车拉到东街,太让车夫在“仁和茶楼”前停了,付了车资,约好过一个时辰还在茶楼前接她们。太一手提着宽大的裙摆,一手搭在梅香的肩膀上,小脚笃笃地倒腾着,进门,挑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来。跑堂小二赶紧来招呼,太要了一壶龙井,给梅香要了一碟云片糕,一碟花生糖。
“太!”梅香嘴巴里含着花生糖,“我们在哪儿相亲?”
太今天特别有耐心,笑眯眯地一点头:“就在此地。”
梅香抬头看,茶楼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穿中山装的身份不明的人,一桌子下围棋的白相客,还有一桌人高声大嗓地谈着生意经,不时地拍桌子,把茶盏震得砰砰跳。她转头往玻璃窗外面看,街对面是一个门面很小的金银首饰铺,门只开着一扇,一个老板摸样的瘦子拦门坐着,无所事事地抽着水烟台,目光却尖溜溜地盯着街上走过的人,大概是既不想放过潜在的购物者,又警惕那些有可能上门打劫的贼。首饰铺子左隔壁是一家刨黄烟丝的铺子,招牌上写着“地道云贵”几个字,梅香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是货架上的烟包儿她认识,太平常抽的就是这个铺子里的烟。回过来,右隔壁,一个扎围裙的皮匠坐在门口拿锥子绱鞋底,鞋子夹在两腿间,一条裤腿却是空的,从膝盖下没了,多余的裤腿打个结,荡在半空中。
“人呢?”梅香问太,“哪个是裱画店的姑娘?”
太拈起一片云片糕,放进没牙的嘴巴里,抿着,说:“有点耐心啊。”
话音才落,麻石板的街面上踽踽地走过来两个人。两个合撑着一把小洋伞。靠里边走着的是那个戴黑绒帽子的媒婆儿,梅香见过的。靠外边那个,梳一条长辫子,穿着时髦的花哔叽的旗袍,底下是一双半大不小的解放脚,脚上是丁字形的黑皮鞋。她很壮,胸脯子厚墩墩的,一步一晃荡,屁股摇来摆去,把旗袍下摆撑得忽闪忽闪,能看到旗袍衩子里两条裹了白棉袜子的圆滚滚的腿。
太手里端着半盏没喝完的茶,目不转睛地盯住街上的姑娘看。她像是很满意,轻轻地啧着嘴,笑意从眼梢漾开来,水波一样一圈一圈的,把皱纹里的粉末儿挤得直往下掉。
媒婆儿挽着那姑娘的手,走到茶楼子前,扭头看到了窗玻璃里太的一张脸。媒婆儿很醒事,果断地抓住伞把儿,“啪”地一声收起小洋伞,把姑娘藏在伞面下的头脸露出来。而后,她装出对金铺子里的首饰有兴趣,扭着小脚走到了姑娘外口。麻石街本就是一条窄窄的街,并排至多走两个人,媒婆儿挤到外口,姑娘就不能不挪到了里口,在靠近茶楼子的这一边。
梅香“啊”地一声叫,爬到椅子上,焦急地拉一拉太的衣袖。“太!”她喊道。
太回头看梅香,乐滋滋地:“看清楚没有?啧啧,好大的一对奶子,好宽的一张屁股,养儿子的身胚啊。”
梅香急急地提醒她:“太!”
太陶醉在虚幻的喜悦里:“天可怜见,有这副好身胚,我石家还愁生不出儿子啊?不说多吧,一年一个,过不几年,梅香你看好了,你弟弟妹妹要排着队来喊太噢!”
梅香忍不住了,明明白白点出眼前的事实:“太啊,这个裱画店的姑娘是个大黑麻子啊!”
太闭了嘴,被褶子和粉压得抬不动的眼皮耷拉着,不高兴地扭过头,拒绝搭梅香的茬。
梅香以为太的眼神不好,看不清人家脸上一颗一颗的麻坑儿,着急:“太,很麻很麻呢!”
太翘起小手指,端高了茶盏,低头喝一口龙井茶,呵斥说:“小孩子家,跟大人出门,只准看,不准乱插嘴,那是没规矩。”
“可是……”梅香恨不得帮太掰开眼皮,让她看清楚。
太不容置疑道:“麻子怕什么?娶个女人是看的还是用的?都像你娘,月份画儿一样的,好用吗?打从生下你,屁都没有再放出一个。我看这姑娘好,生儿子的身胚,八字也跟你爹合,娶回来吃不了亏。”
太眯缝着眼睛,死盯住麻子姑娘肥硕的背影看,恨不能把人家看得吃进去。
梅香心里灰灰地:“爹会怎么想啊……”
太就生了气,把茶盏“啪”地一声墩在桌面上,残余的一点茶水溅出来,飞了一滴在梅香的鼻头上。
“你个小鬼头!”太瞪着她,“我跟你说啊,回家不准讲出来这件事,跟你爹你娘,还有余妈老五,都不准讲!哪个要晓得了一星半点,我拿你是问!”
梅香被吓住了,一声不响。
“这个姑娘我是非娶回家不可!你爹不愿意,他滚出我石家的门。你娘要拦着呢,更好办,我让你爹写一封休书休了她!纲常伦理明明白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石家不能断根,这是最要紧的事。梅香你是上学念书的人,你要是连这个道理都不知,你就枉学了孔夫子的四书五经了。”
太的这番话,来势汹汹,咄咄逼人,倒真把梅香唬得心里乱跳。她不怕太赶爹出门,太不会的。她怕娘会被撵走。娘要是不在了,她就是没娘的孩子了。
“梅香你听到没听到?”太威严地盯住她。
梅香在喉咙里咕哝一声:“听到了。”
太和梅香两个人,彼此都松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