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晚清学堂学生与社会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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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附录一先锋与本体的冲突附录一(2)

有关此事的另一版本为:“英文分教温缉周,学生所爱戴崇拜者也。日者谓学生曰:‘明年。将去,不克常聚首矣。’学生问其原因,温以他言乱之。学生骇甚,然姑隐之不言。逮总教习请他人庖代温君,学生遂谒总教,质之曰:‘温师何故辞归?师平日遇学生,平和谨婉,殊未尝以压力绳人。总教辞分教,必其与学生意见不合也。意见合而辞之,教学相长之谓何矣?’总教非特不是学生,且加以申斥,以为学生权利,不得干涉此等事。英文师之所以辞者,总董庞青城言度支窘绌故也。因是学生积不平。总教复有夷视学生及种种野蛮语,召学生之怒。”《南浔浔溪公学之冲突》,爱国青年。:《教育界之风潮》第10章。其中关于温不以压力绳人之说,显然是针对总教习杜亚泉对待学生的态度而来。

对于温缉周的“平和谨婉”,杜亚泉早有意见,八月浔溪公学开运动会时,他就告诉蔡元培:“余意英文教习必须有教育思想,与余辈同宗旨者,与共商榷兹事。今英文教习某己,文学颇深,然甚冷淡于教育。学生已界三级矣,而每日止能任三时,每周止能任五日。自授课外,日与善粤语之某司事沽饮市楼。任事一二周则必回上海一次,旷日殆亦一二周,于公学甚不宜。余意欲易以资格稍浅而肯留意普通教育者。”蔡元培:《浔溪公学第二次冲突之原因》(录《苏报》来稿),《选报》第35期,1902年。11月20日。则学生觉得易于相处的原因,在校方看来不免放任。

与杜亚泉交涉不果,学生不肯善罢甘休,“有志者相谓曰:‘学堂者,因培植人才而立也。故有国民之资格者,然后可兴学堂,有国民之思想者,然后可入学堂。反是焉,水火未有能相济者也。总董以数万度支,创建学堂,而教习尽顽钝,学生似奴隶,何乐而恋恋于此?讲形式而不求实际,纵读破十年。经穷白首,其何能成?学而不成,毋宁不学。往哉休哉,此学固非唯一之学堂也。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善者正多,何地不可容身哉?’众纷议不能决,卒曰:‘质之总董以后,欲去则去,欲留则留,毋狐疑犹豫也。’遂举代表,偕诉总董。总董大惊曰:‘吾何曾有此意见哉?无已,吾为汝等调停之。’于是学生知总教之诈,而怨声益甚,遂相率归”《南浔浔溪公学之冲突》,爱国青年。:《教育界之风潮》第10章。。

国民与奴隶,是戊戌后梁启超兴民权的重要概念,立宪为国民,专制为奴隶,学生既然将矛盾上纲上线到如此程度,与校方的冲突便开始升级,他们先“邀英文教习至花园,语以明年。必无去,且要以签字”。随即35人联名致公函给总董、总理及总教习,“言明年。办法,要求四事:一宜请理化、算学专科教习;二宜留英文教习某己;三每日课程太繁,宜酌减;四宜增购新书”。其实学生的要求与校方的原定计划相去不远,只是双方缺少沟通,互不知情。杜亚泉称:“盖所延算学教习某戊,初订七月到学,后以乡试故,展迟两月,九月到学。后以试榜未发,心摇摇不肯上班。及榜发不中,又牢骚不上班,忽支两月脩赴上海。余驰书诰之,答书遂辞。故算学尚未有教习,余仍自任之。然明年。理化教习,则余已订定某君,学生盖未之知,故有第一条之请。余于是告学生以第一条必能如诸生意;第二条余意颇不然,然诸生既心服教习某己如是,亦可商量;第三条余意亦然,必酌改;第四条尤易办也。学生亦无甚不悦。”蔡元培:《浔溪公学第二次冲突之原因》(录《苏报》来稿),《选报》第35期,1902年。11月20日。尽管有组织和提条件往往是冲突扩大的征兆,双方声气一旦相通,矛盾还是有所缓和。

起因之三,为校方变更考试奖品。此诚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英文教习而起冲突的翌日,季考案(一说为月考)揭晓。八月运动场期间,总董庞青城曾奖励体操优胜者以银牌。“方此案未发时,亦有奖银牌之说,后忽中变,欲无奖。”杜亚泉认为:“无奖决不可。”改奖铅笔洋纸簿等。“及给奖,凡十名,其四已以病回里。而某辛忽称铅笔不佳,欲售之于司事。司事不受,乃折而弃之,并强出其余诸人所售者,亦折而弃之,狼籍满地。”杜“乃集某辛等五人,告以‘褒赏之物,以学校名义褒之,所重固不在物。今如是,是大伤校友之感情,汝等宜自知过。’某辛等不服曰:‘学校以是等粗恶之物褒赏,是既伤我辈感情。且我辈既受此物,则我所有权得自由处之,先生不必过问也。’及夜,又招某辛等劝谕之,终不肯认过。余于时甚灰心,因发一纸,大意谓:‘师生之间,在情感与心服。今某辛等护前不变,大反此旨,余不愿再任是职,已告退,并函辞于总董。’未几,学生诣日本教习所,称:‘某甲不称总教职,已辞去。然君幸毋俱去。’又上书总董、总理,言:‘某甲不称总教之职,学生已不认为总教。前所要求四事,请径由总董、总理安排之。’”蔡元培:《浔溪公学第二次冲突之原因》(录《苏报》来稿),《选报》第35期,1902年。11月20日。

对此学生的记载为:“学生列优等者十人,仅得奖木笔白纸簿等。学生愤甚,谓此微物,岂得以奖学生?皆毁而投诸厕。总教见之,藉此泄其平昔愤气,责问受奖者曰:‘汝等慢我轻我,知罪乎?重者当屏斥,轻者记大过。’学生曰:‘若不受奖而怠侮教习,是学生之罪也。今既受之,毁也学生之权利,留也学生之权利,生等未知罪。’辩论四小时,不决。学生遂出,而总教告退条下。”《南浔浔溪公学之冲突》,爱国青年。:《教育界之风潮》第10章。此说的另一版本为:“翌日,适季考,总教某奖前十名者以铅笔等物,学生以积不平故,咸毁而掷于厕。总教某见之,责问受奖之十名云:‘汝等太欺慢我,知罪否?’十名者答曰:‘物既自先生而赐于我等,则成毁皆属于我等之权,窃未知罪。’”《浔溪公学学生第二次散学始末记》,《政艺通报》第21期,1902年。12月14日。

事态发展至此,学生与杜亚泉已成势不两立,必须牺牲一方,否则风潮难以平息。而这对庞青城显然是两难选择,也是他极不愿意看到的结局。他一面力劝宣布辞职的杜亚泉暂缓离开,一面寻找外部调人,以求打破僵局。三曲突徙薪为了避免风潮导致学校停办解散,庞青城不得不再向上海的同仁求援,请有办学和处理学潮经验的蔡元培前来调解。

蔡元培自八月出席浔溪公学的运动会返回上海,“了不得公学消息,惟南洋公学冲突后,于《同文沪报》见有浔溪公学学生之告白,亦不以为意。十月二十八日(11月27日),得公学电,言‘将有事端,速来消衅’。遂以翌日往”。临行前留致吴稚晖一函:“弟适得南浔电,以学堂有冲突事,招往调停。弟等本非一切持破坏主义者,如曲突徙薪之事,亦甚愿为之,故于今午即趁船去。”高平叔:《蔡元培年。谱长编》,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49页。到校后,蔡元培往见总理,后者曰:“余适有疾,脑晕耳聋,不详告斯事本末。……请参考总教、总董、学生之意见,乃决议。”于是蔡元培先听取杜亚泉详细陈述冲突的原因及经过,又询问庞青城的看法意见,随即提出:“吾意惟劝某甲早行耳。”庞青城表示异议:“某甲行则其所订之教习将皆行,学生将散。吾意斥退某辛辈数人以留某甲。”蔡元培进一步解释道:“斥退学生一人,是即斥退全学之学生也。吾意某甲殆不可留。然吾可告以劝各教习为公学计,毋随俱去。”庞青城仍然不同意:“然学生气焰如此,某甲去,我辈益束手无策,奈何?”蔡元培曰:“吾为某甲计,甚善。然善后之事则吾亦无策,姑思之。”蔡元培:《浔溪公学第二次冲突之原因》(录《苏报》来稿),《选报》第35期,1902年。11月20日。

蔡元培的意见,看似有些轻率,其实他十余日前刚刚处理过南洋公学退学大风潮,知道学生因细枝末节而不惜掀起风潮,固然是年。轻气盛的躁动使然,背后却有相当深刻的社会和时代原因。在南洋公学风潮中,校方与学生的冲突愈演愈烈,难以调和,也请蔡元培代表教习出面调解。他在学生集会上说:“闻诸君不日行,诸君之志,深可嘉尚。然诸君尚有所望乎?尚可挽回于万一乎?凡事必有目的,诸君之举动,吾已尽知,谅不仅仅以牺牲公学为目的。我教习代表人也,今请代教习为诸君进一言:诸君言行一致,以公愤而去大学,实社会进步之现象,亦学界风潮之膨胀发达使然。此事原因,不过区区墨水瓶,竟至震动全局,吾知断非诸君有意为难,要必祸根长种,患蘖常留,故一发焉而不可制。吾非不知事变者,曷肯苦留诸君?然诸君为此行径,公德明矣,团体固矣,精神充矣,岂无宗旨?岂无次第?岂无约束?岂无希望?使诸君竟事事无所依傍,狂澜一倒,竟不克障,则诸君极文明磊落之思想,转以故寻一衅而束身竟去者,无乃堕于偏而失之激乎?某承命来此,既担此义务,负此责任,并欲代表各教习之意,不得已而告诸君。吾不欲更以他问题相质问,惟如何则必行,如何则可不行,请诸君代为一答。”学生代表殷次伊起而应道:“初念本仅仅留五班,今事已如斯,则以与总办势不两立为大问题。明日十钟前,总理去则生等留,否则不敢从命。”蔡元培问在场学生是否同意,除五班13人有异议外,其余皆举手赞成爱国青年。:《教育界之风潮》。。浔溪、南洋两公学情形虽不尽相同,但蔡元培凭经验已经隐隐感觉到,凡因细故而激成大风潮,绝非如表象那般简单。

向校方了解情况后,蔡元培会见学生代表黄为基等五人,询问事件所由,学生一一以前事述告。蔡曰:“是固有使诸生不得不然者。然掷奖物于厕所,亦未免为太过之举动。”学生曰:“以是责我等诚当。顾我等之为此,亦激于前事耳。”《浔溪公学学生第二次散学始末记》,《政艺通报》第21期,1902年。12月14日。黄为基称:“我等非激动于南洋公学之风潮者,亦非为褒赏物小事者,实为学问前途计,不得不出于此。我等所要四条,想君知之矣。我等所以最不慊于总教者为第一条,第二条即第一条之支别也。自某甲任总教以来,分教某丙、某丁、某戊均以不合辞去,今又及某己矣。我辈今乃知某甲之恣其私意,以误我辈之前途也,故愤愤。”蔡元培问:“吾知分教辞去,则总教兼任其教科,总教果胜任否?”答曰:“不胜任。我辈自忖半年。来无甚进步也。”蔡元培进一步追问:“此事凭君等良心决之,无可容吾拟议。吾意学校中非各科可单独运动者,必有统合之组织,故分教与总教不合,自不得不辞;即不辞,总教亦当辞去之。今日文明国易一执政,则其僚属殆鲜不更易者,亦此义也。故分教之不合而去,与总教之别延分教而未得其人,此尚未可为总教罪。我国此时欲延一科学教习,甚不易也。惟学校中非独以教科灌入知识于学生而已,教师之热心与公德,其类化学生之力甚大,关系甚重。故君等诋某甲之恣其私意,吾不能不一推求。使某甲以延分教不得之故,而勉强自承其乏,虽不胜任,尚可原谅。然君等之恣私意,是必某甲利于分教之无人,而因以自便其私也。吾欲问某甲既兼分教之任,曾自取分教之脩否?”黄为基称:“某甲已书一纸,支分教之脩于司事,但司事尚未付耳。此自有证据,否则吾辈不能以春秋诛心之法遽诋为私意也。”

蔡元培见是时惟黄为基一人出言,其余四人皆默然表同意而已,遂转而问司事:“某甲果有支分教脩之一纸书乎?”司事回答:“无之。惟告以前分教未支之脩,以其半津贴两助教之膳费,以其半预备明年。派人往日本展览会而已。”蔡元培认为这仍是“为公学公费,不得据以为总教之私意”。

掌握各方的观点态度后,蔡元培与杜亚泉深谈一次。他首先询问:“学生所执之词柄,非有所必不得已也。而显若深恨大仇,举平日师生关切之爱情而一切抹杀之,此何以故?”杜亚泉对此亦表示“不解”,指其“殆全为上海近日之风潮所激动耳。余甚不以上海助长学生之气焰者为然。余平日愿此间学生韧性朴学,别树一帜于政论风潮之外,以故高明偏宕之材,不能不以渐裁抑之。余费苦心半年。矣,以为几达目的,而不意以外界之激动,一旦付之水泡。余今已槁灰其心,不愿复委身于教育。然余不惜牺牲余名,将著一书,专攻击若辈助长之议论。固不免若辈唾骂,然数十年。后,必有思余言者”。就教育而言,校方规范教学秩序,为学务所必须。但杜亚泉“裁抑”“高明偏宕之材”的作法,在学生看来,与专制压迫并无二致。

听罢其言,蔡元培讲了一大段意味深长的话,全面阐述其对学潮起因、学生类型的分析以及区别对待的处理办法,不仅对理解浔溪公学及风起云涌的学界风潮大有帮助,而且可以了解蔡元培的社会政治主张。他首先分析了学潮兴起的社会原因:

“子言此次冲突之原因,近之矣。虽然,犹未也。子不见学校冲突之事,近者惟吾国及俄国屡见之乎?吾国学校之未完备姑不论,彼俄国者,学校之编制,教育家之所讲授,何遽不若彼共和立宪诸国,而冲突乃如是。盖学问者,以实现理想于未来为目的者也。彼共和立宪诸国,学理之所阐,与夫政界之所涉,盖无不密合者。学生者,过渡之时代也,预备之时代也。学成以后,因当有自由之幸福,亦何惜牺牲现在以要求之?谓之曰学生不得自由,彼且谓吾此时固不愿自由也。专制之国,则其学理之所阐,与夫政界之所涉,乃无一不反对。彼自信将来必无实现理想之一日。凡人情于必不可得之事,则其求之也愈迫,而其攫之也因亦不暇于熟虑。况在我国外交之疲苶,社会之腐败,已有朝不保暮之势,彼自以待学之成,则已国墟而人奴矣。彼其如燃眉之急,如灭顶之厄,固何暇问火政漫人之如何也。彼又多时过而学,则自以已负国民之义务。彼又日染于译书之理论,日激于新闻之记载,则愤叱狂呓,血涌技痒,不知其所由。彼当外界冲因极强烈之时,则一触即发,一纵即逝,虽牺牲身命,牺牲社会,牺牲全世界之美利,以供其一快,亦所不择,况区区之普通学若师生关爱之感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