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想知道究竟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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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野花和蝴蝶为我引路

天空还那么湛蓝,阳光还那么明媚,清风还那么和煦,景色还那么美妙,然而这一切丝毫都算不上稀奇。来到浮云山上的这些日子,只要天不下雨,风景总让我欢喜得无法言说(若是阴天了,或者下了雨,那则是另外一番景致了),而只有感叹。此时我感叹道,多么好啊,这一切,真是个适宜工作的好天气!再过一会儿,我便要开始工作啦,就像在坡地里劳动的山民那样,做我的工作了,而我所谓的工作,就是写字,我打算结结实实干一下午虚构的活计,一直干到夕阳西下,再到附近山岭上去转悠,去看那晚霞,看那落日。

然而,就这么看了会儿山,我又改了主意,这么好的天儿,用来工作也怪可惜的,干脆不工作啦,现在就到山岭上转悠去,不也挺好?这个主意不坏嘛。于是,我便回到房间,穿上牛仔裤,套上T恤衫,蹬上运动鞋,挎上照相机,锁上房门,腿脚矫健地迈下楼去。呵呵,操!我自嘲地操了一下本人,现在你完全一副很像那么回事的旅行者派头了。这时候,我仍没意识到自己这副行头,跟我那个奇怪的念头有什么瓜葛。

本来是想到山岭上随便转悠的,可出了院门,站在那棵大柿子树下,踟蹰了片刻,并未走向高处的山岭,而是顺着弯曲的小道,朝坡下的山口处走去。

路旁的野花和蝴蝶,改变了我的前程。那花儿醒目极了,它们雪白的一片,雪白的一团,一片片,一团团,似簇,如锦。这种或可称为灌木的植物,一棵之上都会顶着好几十个枝杈,每一枝头上至少要开出几十朵,甚至上百朵花儿,而每一朵的上面,大多缀着十六七朵同样的小花儿,每一小朵都由五个花瓣组成,叶是白的,蕊是黄的,花蕊上长出五六个纤细的毛刺,顶上是暗红色的,它们形成了一个十分有序的系列,看上去像细雪,似白玉,惹眼得很,这是浮云山上最常见、最繁多的一种野花,山里人都叫它们shi—beng—beng,我问过好些个山民,大家都这么叫它,追问究竟是哪几个字,他们都说不知道。可我就是想知道这一点,但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我细心观察过,这种植物几乎都是生长在路旁的石头缝里,于是我决定,就叫它石蹦蹦吧,石,蹦,蹦,就是这几个汉字,它们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花嘛。我喜欢这种本人为之命了名的植物,喜欢它们开出来的花朵。像我一样喜欢这种花的,还有一群漂亮的花蝴蝶,兴许它们比我更喜欢呢。瞧,一只只花蝴蝶,或绕着石蹦蹦翩翩起舞,或俯在枝头上,用那小尖嘴儿轻轻亲吻着花蕊,花肚皮一鼓一鼓的。望着那我分不出雌雄的小生灵,我真想像华兹华斯那样跟它们说说话,别飞走,多停留一会儿,让我再看几眼,我童年时代的好伙伴。

我朝前看看,回头望望,通往山口的小路,竟像一条由白花和彩蝶织成的甬道了。漫步在这甬道上,我不禁有些心醉神迷,升腾起一种走回了春天里的感觉。眼下,花儿迷住了蝴蝶,蝴蝶沿着花儿飞,花儿和蝴蝶迷住了我,引领着我朝山口那边走去。我走得很慢,时不时会停下来为花儿和蝴蝶拍照,我要把它们摄入镜头里,留待日后观赏和回忆。

不知不觉间,山口就在眼前了。山民们称这地方为庙南波,这名字有点怪,可能跟北边山坳里那一座座古老的寺庙有关吧。这个叫庙南波的山口处,像座海岛小码头,这儿有个小诊所,坐诊的老中医是石柱的亲叔;有个小卖部,营业员兼经理,是个驼了背、胃切掉了大半的小老头,名字还挺响亮,王老虎;有一家小饭店,店主是村长的老婆;有一间小理发铺,操剪者是个模样俊俏、头发染黄了的少妇;有个制衣铺,裁缝是个就要做新娘的瘦小女子;还有一处出租车停靠点,几辆颜色不一的破车泊在那儿,车大多是那种城市里报废了的面包车,他们要把人拉到山下去,或者把人从山下边拉回来,乘客是那些到山下镇上赶集的,或者要到国道那边拦车往更远处去的山民,有在山上或山下读书的中小学生,有来往的零星游客,司机们有客时就拉客,没客时就一边打纸牌赌些小钱儿,一边等着客人上来挣点票子。这会儿,石柱和另外三个人就坐在面包车里,玩“飘树叶”,一种小小的赌博游戏,石柱曾跟我解释说,输和赢就像飘树叶一样容易。

在这座寂静的浮云山上,庙南波就算是个比较热闹的所在了,这儿总有些闲人坐在小卖部门前聊天,看过往的人,见我挎着照相机走过来,他们便七嘴八舌招呼我,我也很礼貌地向他们点头致意。这些人的名字我叫不全,但面孔都不生,毕竟我在这山上已住了些日子了。

听到闲人和我说话,车里玩牌的石柱探出了上半身,手里还攥着几张纸牌,憨笑着招呼我:淏哥,你出来遛遛?

嗯。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我随便走走。

我的名字叫汪淏,石柱叫我淏哥,平时就这么称呼我,我觉得很亲切,听起来很舒服的。在我生活多年的城市里,还没有人这么称呼过我呢。

淏哥,停会儿坐我的车到口渡那边去玩玩吧。石柱随口这么邀请,或建议道。

不啦,我到下边随便转悠会儿。你们又在玩“飘树叶”?

石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同伙催他快出牌。我跟石柱摆了摆手说,那你们继续玩吧。我不想打扰石柱们正在进行着的事业,可我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走上前去,想看一眼他们是如何“飘树叶”的。还未等我看清楚门道呢,就见有人从口袋里掏钱,有人把钱塞进口袋里,掏钱的是另外三个人,塞钱的是石柱,掏钱的看见石柱家的房客来旁观了,就埋怨或告状一样骂道:妈的,石柱这小子,老是赢我们的钱!哈哈,石柱很得意地笑了笑,愿赌服输嘛,我这是运气好,加上技术也不赖。

我这个旁观者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继续观看。看来石柱兄弟的确很诚实,并不是那种喜欢吹牛的汉子,跟我闲聊时,石柱曾说过他打牌总是赢的时候多。我站在一旁又看了两局,还是未看出个名堂来,但也不想就此向石柱求教个端详了。他们的游戏进行得太快,三把两把就见了一局的输赢,我对这种太过简单的游戏没兴趣,也不再关心石柱兄弟的输赢了,反正他赢也赢不了多少,输也输不到哪儿去,趁他们玩得正欢的时候,我悄然离开了。

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朝下走,边走边看,处处都是好看的风景,两旁是苍翠的峰岭,脚下是淙淙流淌的玉仙河,但我并没有陶醉,也不想在某一妙处盘桓,即使是到了被山民们称为小桂林的白龙池风景区前,也没有逗留,我可不是那种来看风景的游客,就是出来随便溜达一会儿,漫无目的,走到哪儿算哪儿。然而,你就没有一点点小目标吗?我想了想,干脆再往前走上几里路,到那个清澈照影的玉仙湖看看,如果那边正巧无人,我就跳下去,赤条条的,游一阵子泳得啦。

就要晃游到玉仙湖时,一辆破出租车从后面赶上了我,咣的一声停下来,石柱从驾驶舱里探出一颗乱蓬蓬的大脑袋,还像刚才那样邀请道:淏哥,坐我的车去口渡那边玩玩吧?

哦,我摆了摆手说,不啦,我想随便转悠转悠。野花和蝴蝶为我引路你需要捎啥东西吗?石柱又问道,需要啥言语一声,我给你带回来。

不,谢谢,不需要,你们快走吧。我不愿耽误石柱兄弟的生意,想让他多拉快跑些。

石柱那辆破车,载着几个山上人下去了,我站在那儿怔了怔,决定不去玉仙湖了,要沿着下山的路继续朝前走。刚才石柱那句话提醒了我,改变了我的主意。

去口渡那边玩玩吧,石柱兄弟是这么说的。为什么不呢?我可以到口渡那边随便买点东西嘛,比如买条档次好些的香烟(王老虎小卖部的烟太次了些),买几支红蓝铅笔(读书时,我喜欢用红蓝铅笔圈圈画画,临上山前忘了带这种东西)。现在,我已经走了十几里路了吧,最多再走这么远,便到口渡啦,干脆我就一口气走到口渡算了。口渡,口渡,山里人总是把口渡挂在嘴上,口渡长,口渡短的。可口渡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呢,我有点想知道,眼下我很想知道这个,再过一个小时左右,我也就真的知道了。

现在,我完全一副行走者的样子啦。就是说,不再是溜达,不再是晃荡,不再是转悠,看上去要快得多啦,但也并不是太快,比我在夜晚的城市里散步时稍快些,比我锻炼身体时的快步走要慢一点,算是中速行走吧,反正就是个行路人的样子。碰巧的是,我今天的行头适宜走路,那双阿迪达斯鞋很舒适,跟脚,弹性好,走起路来丝毫不觉得累,倒有一种健步如飞的感觉,至少是欲飞,这感觉很好。于是,这个叫口渡的地方就在眼前了。

口渡,就是山脚下一个集市,它位于310国道边上,是通往固城和商城的必经之地,西南通往固城,往东北则通向我的居住地商城。眼下,集市上人还很稠,买卖也正热闹。我逛了逛那一个挨一个的店铺,买到了想要的东西,比如两条红塔山烟,三支中华牌红蓝铅笔,连原本没想到过的东西也买了,比如,一个烫着金黄喜字的红色贺礼纸袋,这是我为石柱兄弟预备下的,再过二十多天,彩云那个大肚子就要诞生出石柱的千金了,到那时候,我想用这红纸袋封上两百元人民币,放入女婴的襁褓里,以示恭喜。我还在那家挂着梦幻招牌的发屋里坐了半个多小时,让一位温州姑娘给洗了洗头。等我准备离开口渡这个集市时,已是近黄昏了,我一身清爽,一阵满足。嗬,我这趟赶集收获很不小嘛。然而,此时我不可能想到,更大的收获还在归途中等着我呢。

回山上去当然是坐了车的,坐的是石柱兄弟那辆破车。

当我在路口对着那几辆回浮云山的车张望时,石柱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呼唤我了。看到我出现在口渡,石柱兄弟很纳闷,也有些不欢喜,他以为我是坐别人的车来的呢,我赶紧解释说是自己走过来的,这好兄弟就亲切地埋怨开了,路上叫你坐车你不坐,你干吗要走着来呀?我只好再次解释,当时我并没想到口渡来,可后来走着走着就到了。

石柱的车上当时已经坐了五六个山民,我一上去,车就跑开了,好像石柱兄弟就是在等着我一样。这时候,我感觉有些累了,毕竟走了这么远的路。可究竟走了多远的路呢?我有点想知道,便向石柱兄弟求教道:从咱们家到口渡,究竟有多少里?

在这趟路线上跑了无数遍的石柱想都没想,就准确地告诉我说,二十七里。

哦,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啊,挺不简单的嘛,对今天自己取得的这点成绩我很满意,但思绪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顺路驰向了一个更远的地方。口渡到商城,还有多远?我忽然向石柱问道。

答案,我不怎么满意。石柱兄弟似乎犹豫了一下说,从山上到商城,说是七十多公里,我看不止这么远,也许有八十多公里呢,说不准的。

哦,我沉吟了一声,像是在计算着什么。其实,我就是在计算,在做一道相当简单的算术题。等我把这道简单的算术题弄清楚时,那个后来我自以为了不起的念头就悄然诞生了。

嗯,搞点浮夸,就算是九十公里吧,从山上到口渡是十三点五公里,前者除以后者,约等于六,这就是说,从浮云山到商城的路,大约是六个从石柱家到口渡的距离,也就是说,再走六个从山上到口渡的路程,我就可以走到商城啦。哪一天,我可以这样走一回吗?要不,过些天我干脆就这样走回商城算啦。让我想一想,这样可以吗?应该可以吧?为什么不可以呢?

一路上我都没再言语,只望着山峦想事,其实也就是在琢磨自己的那个问题。石柱那辆破车行驶在曲里拐弯的山道上,犹如我的思路,咣咣当当颠簸着,就像我那颗已经激越不安了的心。

到了晚上,我在山岭上漫步时,差不多把那个念头锚定了。是的,干脆从山上走到商城,我就是要从山上走回商城去!这一刻,我竟激动得跳跃起来,一连跳了好几下,很想把这个念头跟人说上一番。可向谁诉说呢?哦,还是不说的好。这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怕真的说了出来,并不一定能够做到(毕竟这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怕真的说出口,听者会觉得你这人有病呢。再者,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关系?毕竟这只是你自己的事情,与任何别人都无关的,也不一定有谁关心你这个。其实,这也就只是你一个念头罢了。嗯,人之一生,念头当然是可以有很多的。事实上,人也就是会有很多的念头。可是,能否真的坚持一个念头,把这念头贯彻下去,对自己的念头负责到底,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当时我真的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吸引住了,我喜欢上了这个念头。此夜漫长,这念头宛若一位生动的美人陪伴我,我真的是彻夜难眠,想眠也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