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过了“忘恩负义”,我们再来看一下处于“同一行列”另一个极端的“知恩报恩”。和“忘恩负义”一样,“知恩报恩”也是摆脱感恩的负担的方式之一,不过一般被认为是最好的方式之一,人性在这里表现出其高尚的一面。
“知恩报恩”当然首先取决于受恩者的素质,但是与施恩者的态度也大有关系:
逢人患难要施仁,望报之时亦小人。不吝施仁不望报,分明天地布阳春。(《古今小说》第十三卷《张道陵七试赵升》)
古语云:“施德不望报。”盖有望报之心,必沾沾焉先计其人之所以报我何如,而后结之以恩;受其恩者,亦逆计其所以施德之意,原为图报而设,则感之也亦不深。此所谓市交也,后来必至凶终隙末,欲衔恩于前,图报于后,何可得哉?唯有慷慨丈夫,济困扶危,视为分内之事,不伐其功,不矜其能,虽不望报,人则切切于心,必思有以报之。救人之难,人亦救其难;脱人于死,人亦脱其死,则救人不啻自救。世间大便宜事,莫过于此。(《娱目醒心编》卷七《仗义施恩非望报 临危获救适相酬》)
“施恩望报”的态度,会加重受恩者的感恩负担,而使“知恩报恩”之心受到抑制,“忘恩负义”之心却乘机抬头;但“施恩不望报”的态度,却有助于减轻受恩者的感恩负担,而使“知恩报恩”之心受到滋养,“忘恩负义”之心受到抑制。“施恩望报”的态度,容易使施恩报恩变成一种斤斤计较的交易,而“施恩不望报”的态度,则可以使施恩报恩更多地出于感情的自发性。如果我们把卢梭的话改成“如果没有履行义务的压力,那么最甜美的享受仍然还是一种享受”,则也许正可以适用于“施恩不望报”的场合受恩者的心理。然而,尽管施恩者的态度非常重要,受恩者的素质却仍不可忽视,因为即使是在那“施恩不望报”的场合,受恩者的“忘恩负义”也是比比皆是的。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古今小说》第一卷)里的蒋兴哥,把红杏出墙的三巧儿给休了,但是出于过去的夫妇恩爱,三巧儿的财物却并不去动它:“楼上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写三十二条封皮,打叉封了,更不开动。这是甚意儿?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的,虽则一时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见物思人,何忍开看?”后来三巧儿改嫁吴知县,“临嫁之夜,兴哥顾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钥匙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陪嫁。妇人心上到过意不去。傍人晓得这事,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正是人心不同”。三巧儿以红杏出墙而被休,蒋兴哥原本可以扣下她的财产,可是他却不仅不扣下,而且连折扣也不打,原封不动地送还与三巧儿,怪不得有笑他骂他的。这可以说是对三巧儿的一种施恩行为,但这种施恩行为只是出于蒋兴哥对她的感情,而没有任何图报的念头在内。而且蒋兴哥的这种施恩行为,不是在两人相好时做出的,而是在两人分手后做出的,这就尤其显得难能可贵了。难怪也有人要夸他忠厚,而三巧儿则“心上到过意不去”了——要知道这原本就是她的财物!
三巧儿受故夫这点恩德,心里的感激之情,自然不言可知;而原先就未泯灭的爱情,也还是潜埋心底。因此,当蒋兴哥落难系狱时,三巧儿“想起旧日恩情,不觉痛酸”,在蒋兴哥不知道的情况下,拚命让吴知县救他。小说家分析她这么做的心理原因道:
看官们,你道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恩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因三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只这一件,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不软了。今日他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如何不救?这叫做知恩报恩!
这种出自内心的没有负担感的感恩心理,当然来自三巧儿“知恩报恩”的美好心灵,但其实也来自蒋兴哥当初同样发自内心的不图回报的施恩行为。试想,如果蒋兴哥当初“名正言顺”地扣下三巧儿的财物,或者至少是扣下她的若干财物,或者在送还财物时表明一下自己的“大方”或“宽容”,或者在送还财物时让三巧儿记住自己的恩德,则三巧儿当初自然不能不接受现实,可后来还会有这种发自内心的报恩行为吗?
说起来也的确奇怪,那施恩望报的,往往不仅得不到回报,而且反而会意外地招致“忘恩负义”,甚而“恩将仇报”的恶果;那“施恩不望报”的,往往不仅能够得到回报,而且得到的回报还会意外地超过预期。然而这却也不是一定必然的事情,因为望报不望报全凭感觉,能报不能报得看条件。人性的复杂性就这样增加了人生的复杂性。漂母于韩信不过一饭之恩,韩信却终生感恩不已;韩信于汉高祖功劳盖世,汉高祖却乐于听到韩信的死讯。恩报的运作,是何等地复杂!而人性的深度,又是如何地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