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语和
一、自然是最好的启蒙者
我想从沈从文最有名的那篇小说说起。《边城》里一切发生的地方“茶峒”是沈从文所构筑的湘西世界中极为重要的一处: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沈从文亲笔为它绘了图,名曰《茶峒城势》,从中能清晰地看到山、溪、白塔、人家。那山俨然要隔断外界与这里的来往,大有保护神的气势与风度,那水则柔弱清澈,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而山水中的人家更是成了山水的一部分,一切都极近自然。这样的环境是极为诗意的,又是极为原始和自然的。生活在环境中的人也与自然和谐地共存,处在一种理想的生态状况之中。
翠翠就是塔下单独人家的那个女孩子,她的名字即来于自然:“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为这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泼,处处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①
沈从文在翠翠出场时说的这些话很耐人寻味,人的生命是自然孕育的,人在自然中成长,获得了自然的品格和气质。最为重要的是“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也就是说,自然不仅仅可以养育人,而且是可以教育人的,这句话对于理解沈从文至关重要。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在提到自然时,往往更注重它的物质功用,因为是大自然养育了人,这是无须再论证的,自然的精神功用则被彻底忽略了。这忽略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尤为明显,而沈从文则是个例外,他与自然有种天然的亲近,在沈从文,自然不仅仅是人类的唯一栖息地,更是人类最好的启蒙者。可以说,他发现并强调了自然的精神功用。
沈从文在美丽的湘西自然中长大,对自然的亲近使他对自然的感情较之其他作家犹显深厚。儿时的他常常逃学后在大自然中游玩、思考。大自然给了沈从文最好的启蒙。沈从文自小在水中泡大,他儿时每天都去河中洗澡,学校为了不让学童下河,就在他们的手心写上一个朱色大字,但他们依然能够一手高举在河中玩半天。后来,他又在湘西沅水一带浪迹了五六年。他曾多次谈到水与自己的生活、性情以及文学创作的关系:“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好的生活,大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考,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沈从文.从文自传.沈从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52页他把自己年少时在水边的生活自称为“水上教育”。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沈从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沈从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06-210页一文中,他说,“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后来,他形容自己在海边的生活时又说:“海边那么寂寞,他培养了我的孤独心情。海放大了我的感情与希望,且放大了我的人格。”水赋予了沈从文灵性,成就了沈从文的性格,也是沈从文创作的源泉。水是自然中最重要的构成元素,水教育了沈从文,使他成为“自然之子”,水一样坚韧进取的精神成就了沈从文,他刚到北京时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但是他锲而不舍地努力,最后成为大家公认的“文体家”。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卷入文坛的多次论争中,他常常处于被批评的孤立位置。在孤立面前,沈从文却能始终坚定自己的信念,不盲从随众。
沈从文自己接受了自然的启蒙与教育,对于自然的认识当然不同于同时代其他作家,故而他在作品中一再强调自然的精神功用。最显著的一个特征就是,他在小说中营造了一个大的自然背景,这个自然背景又往往以水为主,生活于水上的人都接受了自然的教育,他们体现了沈从文的生命的理想和理想的生命形态。正如他在《从文自传》中所说:“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背影,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是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在沈从文的湘西世界里,人们无一不是受了水的哺育和恩爱,他们都是“水”的化身,都有着水的特性,但又有不同。女性大都有着水的柔美,如夭夭、翠翠等。而男性则有着水的刚健,如具有阳刚之气的天保、傩送等。他们大都善良纯朴,以诚待人。这些人物均与沈从文一样,生活在自然的怀抱之中,受着自然的启蒙与教育,成为“自然之子”。
正因为如此,沈从文的自然才能感染人,苏雪林就曾对沈从文的自然发出过如此慨叹:“大自然雄伟美丽的风景,和原始民族自由放纵的生活,原带着无穷神秘的美,无穷抒情诗的风味,可以使我们这些久困于文明重压之下疲乏麻木的灵魂,暂时得到一种解放的快乐。我们读到这类作品,好像沙漠中跋涉数百里长途后,忽然走进一片阴森的树林……不由得沉沉入梦”。苏雪林.沈从文论.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卷汪曾祺也曾赞叹:“景是人物所在的环境,是人物的外化,人物的一部分,景即人”。汪曾祺.又读边城.赵园主编.沈从文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2001年.第590页
二、自然是精神的家园
在沈从文的文学世界里,湘西犹如一个美丽的世外桃源,生活于其中的人们就是桃源居民。这里的自然更易于造就人性的美与善,这种美与善是自然“长养且教育”出的。但是,令人惋叹的是,这种美与善却在现代的文明进程中悄然地失落。这也是沈从文的湘西为何经历了一个“变”的原因。
在沈从文的小说中,自然与精神是无法分割的,自然是精神的家园。沈从文对于自然的思考极其深刻,他说,“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沈从文.烛虚.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沈从文在其文学作品中描绘了一种顺应自然的处于自在状态的理想生命形态,自然万物是自在自为的生命形式,也是人类生命的范本模型,更是生命本体的源泉。
我们可以看到,沈从文1934年回乡之前的小说中,湘西是一个纯美的世界,自然之博大美丽给了人之善之美,人与自然是和谐的,甚至可谓达到了一个理想的天人合一的情境,在一种原始的环境和文明中,人与自然都是健康的,美丽的。人是自然的一个部分。沈从文在创作这一类小说时,带着浓烈的爱。《边城》中看守渡船相依为命的祖孙二人生活的自然如此,《阿黑小史·油坊》中的自然亦是如此,五明和阿黑生活的环境是这样的:“站在门边望天,天上是淡紫和深黄相间。放眼又望各处,各处村庄的稻草堆,在薄薄的斜阳中镀了金色。各家炊烟开始升起以后又降落,拖成一片白幕到坡边,远处割过禾的空田坪,禾的根株白色,如同一张张画上无数点儿,一切光景全仿佛是诗,说不出的和谐,说不尽的美。”这样的自然中,人性都是健康的、自然的。沈从文对于健康的人性有着天然的倾心,他在《从文小说习作选集代序》中说:“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页在他笔下,农民、兵士、水手、娼妓、童养媳、小店伙等等,都具有一种自然生命的美。湘西的人们似乎“没有深沉的感慨,也不作高远的遐想,一切都听凭本能和习惯,自自然然地做去”。沈从文还在《水云》一文中宣称:“我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沈从文.水云.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28页而这自然健康的人性和生命只有在原始美丽的自然中才可能存在,一旦自然被破坏,作为自然一分子的人的生命和人性便会同时被破坏。
沈义贞曾提出过沈从文在小说中所描绘的湘西和散文中的湘西截然不同的观点,认为散文的湘西暴露出真实的丑陋。沈义贞.现代背景下的农业文化表述:论沈从文湘西散文系列.南京师大学报.1997年第2期而这丑陋正是自然被破坏之后精神的衰败和自然人性的退化。对文明进程中人的生命本真性的丧失,没有人比沈从文更看得真切,更痛心疾首的了。所以,当他看到湘西的“变”时,内心充满了矛盾与感慨,他认为“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灭了”。湘西的自然开始遭受现代文明的威胁的同时,精神也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自然是精神的家园,一旦家园沦丧,其尚能存焉?
三、传统文化自然观的现代言说
对沈从文来说,自然之重要源自于他思想深处,中国传统文化中崇尚自然的思想对沈从文形成的影响是深刻的。他的湘西世界小说中处处充满了自然气息和浓厚的生态意蕴,也使得他与同时代其他作家有着本质不同。要理解自然在沈从文作品中的意义,就要厘清沈从文的思想构成。与他同时代大量留学归国受到外来文化影响的作家相比,沈从文受到了多重传统文化因素巨大而深刻的影响,这使他的思想构成因素显得比较复杂,而其中最为明显的,是楚文化和老庄道家文化,而其中正包含了丰富而深刻的生态思想。
有关楚文化在沈从文的思想构成中的地位和作用,许多学者在其论著中不同程度地涉及过,但其名称却不统一,称其为楚巫文化、湘楚文化、湖湘文化、甚至湘西文化的均有人在,然而,就沈从文的思想构成而言,应该是称作楚文化更为合适的。张正明在《楚文化》中说,楚人的精神文化“比中原的精神文化带有更多的原始成分,自然气息,神秘意味和浪漫色彩,逐渐形成了南方流派。”张正明.楚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6页凌宇把楚文化的特性概括为“厚积的民族忧患意识,挚热的幻想情绪,对宇宙永恒和神秘感的把握。”郑郑英杰也认为楚文化“在精神层面上带有较多的原始成份、自然气息、神秘意味和浪漫色彩。”郑英杰.湘西文化是研究楚文化的活化石.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2.(1)众多学者的论述中大都提及了宇宙自然,即使是其崇神尚巫特点的最终原因是人类对自然万物的敬畏。沈从文在精神上对于楚文化是极其认同的。楚文化对于沈从文而言,是一种精神背景,他的文学成就与其无法剥离。在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中,楚文化以一种主导性的地位深深地影响着他,它直接构成了沈从文深层次的文化基石,也是沈从文作品中自然人性美的历史根源。
老庄道家文化是构成沈从文思想的另一块基石,沈从文的崇尚自然人性、推崇人与自然的契合都与其无法分割。
庄子博大精深的思想对沈从文形成了巨大影响。沈从文的精神可以说是和庄子的思想一脉相承的,他的小说中处处流露着对自然人性和自由生命的崇尚。在他笔下,农民、兵士、水手、娼妓、童养媳、小店伙等等,都具有一种自然人性的美。他笔下许多画面与庄子“以自然为宗”的思想很相似,庄子的思想中宣扬清淡无为、反对约束、恢复本性等等特点在沈从文的小说中均有体现。《逍遥游》中藐姑射之山的神人有着远离尘世的一切自然美的,沈从文笔下的主人公大都是这样的自然之子,他们在湘西的自然中劳动、生存,是为沈从文所认可的自然人性和生命状态,自然人性是沈从文写作的起点,也是他的终点。
沈从文的创作和道家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作品中对于自然的崇尚与道家“宗法自然”、老子“道生万物”的思想极为相似。重自然是道家思想之核心,而对沈从文来说,重自然则意味着他对道家精神的认同。沈从文用自然界的万物来形容一个人的完美健康时,就意味着对其本真的生命形态的肯定。
沈从文登上文坛之时正是中国几千年的农业文明受到西方工业文明冲击开始发生巨变之时,社会和时代的巨变毫无疑问会给个人带来巨大的压力,在沈从文的眼中,西方工业文明带来的一切是值得怀疑的,甚至是应该被否定的。他本能地与之进行着对抗,而自然则是他进行对抗时的最有力的支撑。对于当时中国而言,现代化的追求体现为对人的自由解放的追求,但人的自由解放是多元的。表面上看,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是以一种传统的乃至封闭的自足状态而存在的,这似乎与现代文明相去甚远,而其写都市的小说大都对于都市文明表现出了一种怀疑、讥讽和否定的态度,这与一般意义上的现代意识是不一样的,是对现代文明的负面影响进行了反思的结果。沈从文怀着对于现代文明的向往进入都市,进入都市后看到的却是现代文明对于人性的束缚,在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后,他认为对抗现代文明对人的束缚的主要方法是回到自然人性。当现代文明已经对我们每个人形成一种威胁时,沈从文当年对现代文明的反思和对抗就显得尤为重要。
所以,当沈从文同时代的许多作家把目光投向西方文化的时候,沈从文却冷静而自信地拾起了中国传统文化,并把其中最为宝贵的一部分融进了自己的思想和作品之中。
当代的文学批评一直喜欢把西方的批评理论借鉴过来,甚至有的学者采取的是拿来主义的态度,而就生态文学而言,我们中国传统文化就中有许多生态思想,我们完全有理由汲取其精华,而不是一味地从西方找源头,这正是生态文学范畴中,沈从文的当代意义之所在。
①沈从文.边城.沈从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