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断头台》与《狼图腾》看中国生态文学写作之一
王彦彦
20世纪90年代以来,生态批评已经成为文学评论中的一个热点,它“作为一种文学和文化批评,其本体特征和独特价值就是通过文学来重审人类文化,进行文化批评——探索人类思想、文化、社会发展模式如何影响甚至决定人类对自然的态度和行为,如何导致环境的恶化和生态的危机”①,它不仅为文学研究开拓了一个新的角度,也为文学创作类型带来了一个新的概念——生态文学。就目前的情况而言,生态文学在国外已经有了较大的发展,不仅有虚构生态文学和非虚构生态文学这样更为细致的区分与研究,也出现了一些诸如《寂静的春天》这样的经典之作;比较之下,国内的文学创作虽然因受到国际潮流的影响、出现了一些作家有意识地抱持生态思想而创作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但生态文学的创作还处在发展的早期阶段,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笔者希望通过对《断头台》与《狼图腾》这两部作品的比较提出一些个人的思考,就教于方家,以期对我国生态文学创作的发展提供一点个人微薄之力。
吉尔吉斯作家艾赫玛托夫的小说《断头台》创作于1986年,当时生态思想还没有成为国际性的思想潮流,但他以作家特有的敏锐和社会责任感,抓住了现代文明的弊病之一——生态恶化的问题,并将之与当时前苏联的社会现实、自身对现代文明的思考和批判相结合,使作品获得博大而深厚的内容,甫一问世即引发巨大的社会反响。以往对《断头台》的研究均认为小说的主旨在于探讨人性,但我们如从生态批评的角度来看这部作品,可以发现生态恶化问题在作品中也占有同样重要的位置,不仅作家关于人性问题的探讨是在与生态问题密切相关的故事层面上展开的,作家还通过对人性的探讨对于现代社会的生态危机产生原因及解决办法等提出了自己的思考所得,因此在生态批评的视阈下,我们可以将之同样看作是一部生态文学作品。而姜戎出版于新世纪之初的小说《狼图腾》通过内蒙古草原上的狼从为生存而搏杀到彻底消失的故事,表达了生生不息的自然界中万物彼此平等、紧密关联及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思想,并将之与国民性探讨这一中国传统文学命题相结合,使小说获得了更为深厚的思想内涵。在这部小说中狼获得了与过去传统中国文学中截然相反的正面形象,作品一出版立即引发国内一股写狼、论狼的热潮,可以说,《狼图腾》是我国生态文学作品中出现较早也很成功的一部作品。
构成《断头台》与《狼图腾》比较研究基础的首先在于它们有着一些极为相似的地方。一是两部作品都以狼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在讲述狼的故事的同时作家也在讲述着人的故事,对狼的形象的刻画也改变过去那种对其残忍、阴险等负面特征的片面夸大,写出了狼作为生物之一种在求生存的残酷过程中所做出的努力、挣扎,面对强大的机械文明时的软弱、无奈等等。其次,两部作品都以20世纪60年代作为其故事展开的背景,20世纪60年代的前苏联和中国有其相似之处——在冷战的世界格局下,作为社会主义大国的中国和前苏联与整个西方世界处在对峙的位置上,为了应对这一局面它们的国内政策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左倾的方法,在左倾思想影响下,发展军事力量而忽略民生生产、过分强调思想统一而不允许不同意见的出现、将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都“革命化”等成为当时社会生活的主要特点,《断头台》与《狼图腾》实际上从生态这一新的角度对左倾思想的危害进行了新的思考。最后,两部小说对文学传统的突破也有相同之处,传统文学中以动物为主人公的小说并不少见,习惯上我们称之为动物小说,在这类小说中作家借助笔下的动物角色来深刻而广泛地揭示、探讨人类及人类社会的种种问题,利用动物与人类不同的观察角度和思维方式造成陌生化的效果,获得独特的深度与新意。但这两部小说与传统动物小说的根本差异在于,传统动物小说中的动物主人公是为表现人类社会而存在的,在相当程度上都带有拟人化的特征,而在《断头台》和《狼图腾》中作家力图还原的是为本能所驱动的狼的原始面貌,这种对拟人化手法的扬弃,某种程度上也正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解构,它与小说的故事层面——对人类制造生态灾难的叙述——共同赋予了作品以生态学上的意义和价值。
虽然两部作品有着上述种种相似之处,但两位作家在生活经历、民族文化背景、思想资源等方面的差异决定了作品间存在更多的不同。本文主要从文本出发,分析两部作品在生态叙事策略上的不同。上个世纪80年代中后期,叙事理论进入中国,在此后的时间里逐渐取代了小说理论而成为文学研究所主要关心的一个论题,二者间的不同并非仅仅是种类之间的不同,它改变的是研究对象的定义,这就为文学研究带来了全新的角度和视野。根据叙事学的理论,可以说所有的小说都是一种叙事,而对以生态问题为主要内容的小说作品来说,其文本就是一种生态叙事。
按照伍晓明在翻译马丁·华莱士的《当代叙事学》时所采用的观点,所谓“叙事”(narrative)指的是“叙述活动的结果,即‘所叙之事’,或者更准确地说,‘叙述所得之事’”,它是“存在于语言之中的以一定方式结构起来的、并由一位叙述者从特定角度传达给读者(听众)的一系列事件”[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形成叙事特点的主要因素包括叙述视点的选择运用、叙述时间的形态、语词的选择使用、叙事模式的结构等,本文主要从视点、叙述时间和叙事模式三个方面来比较《断头台》与《狼图腾》之间生态叙事的差异。
一、叙事视角
“视点”有时也称为“视角”,通常是指叙事文本中叙述者讲述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所采取的角度,卢伯克说:“小说写作技巧的关键,在于叙事观点——叙述者与故事的关系——的运用上”E.M.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1,这句话充分道出了视点对于小说叙事所具有的重要性。法国结构主义批评家托多罗夫把叙事视角分为三种类型:(1)非聚焦叙事:即叙述者大于人物——叙述者说出来的比任何一个人物知道的都多;(2)内聚焦叙事:即叙述者等于人物——叙述者仅仅知道某个人物知道的情况;(3)外聚焦叙事:及叙述者小于人物——叙述者说出来的比人物知道的要少。从上述定义中我们可以发现,非聚焦叙事类似于全知视角——叙述者游离情节之外而对故事中的人物事件作客观叙述,其好处在于作品的叙述可以超越时空的限制,从全局上把握和表现壮阔的生活画面;而内聚焦叙事则接近于我们所说的有限视角,对它的运用有助于充分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
在《断头台》与《狼图腾》中,作家们在创作意图上有一点是相同的,即通过对人与狼的故事的叙述,展现最大可能的广阔的社会生活、反映社会问题,因此非聚焦叙事成为他们共同的选择。如《断头台》开篇对莫云库梅草原全景式的描写,写出了草原原生态的状态,以及人类贪婪的掠夺造成的可怕后果,一下就将人类破坏自然造成生态危机的问题提到读者面前;而《狼图腾》中对狼群袭击军马群的描写也采用了全知叙事视角,通过这场袭击战的残酷血腥表明人类出于贪欲的行为会带来多么可怕的恶果。非聚焦叙事的优势在于可以超越时空的限制展示尽可能广阔的场面,不仅利于作家讲述故事也有助于评价人物及其行为。但在这种叙事中,为了尽可能地接近生活真实,要求叙述者的语言应保持相对客观,不能带有过多的感情色彩,为了在叙述中传达出作者自己的思考和价值判断,艾赫玛托夫与姜戎分别采取了不同的策略。
在《断头台》中,艾赫玛托夫交叉运用非聚焦叙事与内聚焦叙事,内聚焦叙事又分固定式、不定式和多重式三种,他主要运用的是不定式内聚焦叙事,如对母狼阿克巴拉、原神学院学生阿夫季和牧民鲍斯顿的内心世界都有大篇幅的描写,这种不定式的内聚焦叙事能够把不同角色的内心活动和对同一事件的不同感受展示出来,不仅为读者提供理解同一事件的多种角度,而且在不同角度的对比中使读者形成判断,这种判断也正是作者想要传达给读者的。在叙述小说中体现作者观点的主要人物——阿夫季的故事时,作家还运用第一人称来进行内聚焦叙事,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使叙述者变成了人物本身,他置身于事件的中心,以当事人的身份观察和描写事件的发展,这种人物视角逼真地展示了人物在特定环境的特有感受和内心世界,令读者仿佛身临其境,产生强烈的体验感,同时加深对事件的认识与思考。离开神学院、潜入大麻贩子中及在莫云库梅草原上捡死羊并最终失去生命是构成阿夫季一生的主要事件,在对之进行叙述时作家都采用了非聚焦叙事和内聚焦叙事结合的手法,大量内聚焦叙事手法的运用使阿夫季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乃至于他的幻觉都构成对叙事的补充,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由自主地思考他所思考的问题,考量他提出的观点,而这也正是作家所希望收到的效果。
姜戎的《狼图腾》虽然也有对内聚焦叙事的运用,但相比之下不那么突出,在传达作者自己观点时,作家主要着力于人物的对话上。他让小说的主人公陈阵与其他知青、蒙古人、场部领导等不断进行交流,在这些交流中有意气相投的深入探讨,也有不同思想碰撞的激烈火花,有时交流甚至变成争论,作为作者思想的主要传达者,陈阵总是能得到大多数明理者的支持,作者在非聚焦叙事中的语言态度也总是倾向于肯定陈阵与他的支持者们。比较之下,《狼图腾》对叙事视角的运用手法比《断头台》要单一得多,而且对人物对话的大量使用,有时使人物成为作者思想的传声筒,这不免削弱了人物形象的丰满感和立体感。
二、叙事时间
符号学家麦茨曾说过:“叙事是一组有两个时间的序列,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和故事的时间。这种双重性使一切时间畸变成为可能。它要求我们确认叙事的功能之一是把一种时间兑现为另一种时间”②张梅.艾赫玛托夫长篇小说《断头台》的叙事策略[J].西伯利亚研究.2006(3)。该文对本文叙事视角方面的写作有启发和借鉴的作用,特此鸣谢。麦茨所说的时间的畸变,其实就是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所称的“时间倒错”,他认为:“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叙事或时间段在叙述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接续顺序”②。叙事作品中故事时间和叙述时间并不总是吻合的,常见的情况反而是互相背离,正是叙事中的这两种时间之间的背离产生的张力赋予了叙事以个性和魅力。造成叙事中时间畸变的手法有中断、延长等,作者往往根据自身的创作意图对其进行选择和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