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源氏对女性的追求去探究,可以看出,女性在他心中,实质代表的是一种永恒之美。作品描写他是从追求藤壶女御开始的,在他眼里:“母后在一切贵人中,心肠最为慈悲,为世人所普遍爱护。从来豪门贵族总不免依仗势力,欺压平民,藤壶母后则绝无此种行为。四方有所贡献,凡劳师动众之事,一概谢绝。在佛法功德上面,她也十分撙节。从来富贵之人,经人劝请,往往穷极豪华地大做功德,即在圣明天子时代,亦不乏其例。惟有藤壶母后绝不作此等奢侈之事,她只用上代传下来的财富,以及应得的年俸爵禄,在不妨碍其他用项的限度内,尽量普遍的斋僧供佛。”丰子恺.源氏物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由此看来,吸引源氏目光的不仅是藤壶肖似其母的美,更多的是藤壶的善,二者的合一,是源氏对完美女性的定格,藤壶也因此成为他倾慕的“永远女性”的代表。他的一生就是在这儿女情长之中去寻求这样的“永远女性”的大起大落的一生,他的追寻过程,既隐含着对人类本源性的母性的憧憬,也包含着自我意识向上的企求。如果把他对“永远女性”的追求与歌德的《浮士德》相比,特别是与其终曲的——永远女性,你将令我随你而行。相比,似乎有着同样的意蕴和异曲同工之妙。作品中的宏大宽阔的六条院——就是作者有意而展现的一个远离世俗的至善至美的雅世界,这里洋溢着美,充满了爱:源氏把与他有过情的女子,不管是身份高贵的公主,还是穷困凄凉的末摘花;也不管是貌美的,还是貌丑的,都接过来,予以关照,有情有义,有始有终。作者之所以选末摘花这个无才貌丑的女子,其用意是显而易见的,就是用“丑”来突出源氏的美。当源氏被发配到须磨期间,末摘花无依无靠,几乎是跌入贫困的深渊,但她依旧住在荒芜的废宅里,等待着源氏,坚信源氏的爱。而当源氏回京都建了六条院,就把末摘花安排在院的东殿。源氏思忖:“如此可怜之人,倘连我也不照顾她,不知更将何等受苦。便决心永远保护她。”在这里,源氏的美与善在末摘花这个人物的观照中得到了阐发,作者蕴藉其中的理想——完美人格也得以佐证。
源氏与紫姬的爱情是他一生追求“永远女性”的最好的注脚了。紫姬是藤壶之兄兵部卿亲王的女儿,因母去世,由出家为尼的外祖母抚养。作为藤壶的替代,源氏努力把与藤壶长得一模一样的紫姬培养成为完美女性,以延续他对“永远女性”的思慕、向往和追求。在源氏悉心的培养下,紫姬不仅聪明颖慧,琴书俱通,赋诗赠答也颇为出色;同时还具有温柔善良,顺从体贴的淑女风范。正是在同紫姬这“永远女性”的情感中,源氏才找到了人世间唯一美好的、值得留恋的生活。源氏曾对朱雀帝说,“自从先帝弃养之后,小弟深感世事无常,立意出家学道,然而难于抛舍之事甚多,为之奈何?”丰子恺译.源氏物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何事使他难以抛舍呢?在他二十五岁时,曾到公井陀佛寺呆了几天,想起世俗中种种纷纷扰禳,竟懒得回家了。然而一想到紫姬,总觉得是一种羁绊,便不想久居山寺。源氏四十一岁时,紫姬想出家,他说:“你遁入空门,把我抛弃在世间,我还有什么乐趣呢?”丰子恺译.源氏物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他还对三公主说:“你父亲出家之时,将你托付于我,叫我代他保护,我若追了他,争先出家,也将你抛弃不管,你父亲将谓我失信背约,因此未能如愿尔。”丰子恺译.源氏物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由此可以说,源氏之于人生,并非是世俗社会的权力和名利,而是超于现实的情爱世界。作者还着意塑造了头中将这个贵族形象与源氏作为对照,一个是把爱与权力联系在一起;一个是把爱与美善结合在一起,并分别走向不同的结局:前者最终当上了右大臣,而后者却以遁世而告终。当紫姬同源氏永别后,对他来说世间再无可留恋的事了,于是毫无牵挂的出世了,远离了世俗的尘嚣。在《魔法》卷,作者饱含着深情把源氏对紫姬的无限思念之情,运用季节的象征手法,化成主人公心地流淌的情歌:悲叹、哀伤、追忆……,年幼的时候,回忆母亲的身影;接着是憧憬与母亲面影相似的藤壶;再后来是与紫姬的相遇、相守……,直到他心中“永远女性”化成清烟,他追随而去……。至此,作者把源氏追求“永远女性”的人生演绎到了极致,充分展现了源氏这个理想贵族超越死亡,追求永恒之爱的情感世界。
四
从源氏这个人物一生由追求、悲观到厌世的生命轨迹,可以挖掘到作品深层的含义:紫式部是在“物语”传统的基础上,把主人公作为美的化身,置于现实社会的舞台上,扮演一个游离于权势斗争和政治旋涡之外的贵族另类;突出的是他在人生情爱的舞台上不倦追求“永远女性”所代表的美与善的精神人格的生命过程。作者把自身宫中女官的体验、不幸婚姻的感触、孀居的孤苦心境都融注于其中,强烈的表达了她对平安时期宫廷政治斗争的厌恶,对平安时代男性贵族的否定,对爱的期盼,对美的向往,对善的希冀,对人生无常的哀叹!
日本最著名的国文学家本居宣长认为:“在诸多物语中,唯《源氏物语》最为优秀,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先前古物语的任何故事都没有写得如此渗入人心,任何“物语”都没有如此纤细、深沉……,惟有这部物语的‘物哀’之情特别深邃,是倾尽心力写就的。”转引自《外国文学评论》,2000年第1期“物哀”是日本平安时代佛教思想极为流行时期的审美情绪中“感伤”与“怜惜”的表现,亦是《源氏物语》对那个时代审美特征的高度浓缩。王志远先生在《物哀与〈源氏物语〉的审美理想》中对此有过精辟的阐述:“‘物哀’实际上是日本悲剧的一种风格。它不像希腊悲剧有那样重大的社会主题、宏大的气魄、无限的力度和强烈的矛盾冲突;它也不像中国悲剧那样充满浪漫的激情和伦理的道德意识,而是弥漫着一种均匀的、淡淡的哀愁,贯穿着缠绵悱恻的抒情基调,从而体现了人生中和日常生活中的悲剧性。”日语学习与研究.1990年第1期从这个角度上说,《源氏物语》有着更深层次的内涵,即:人生不能把握命运的苦恼和悲哀。作品中源氏三代人虽荣华富贵,但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都带有悲剧色彩;女性的命运更不必说,都是爱情的牺牲品,要么是落发为尼,要么是含恨而死。作家也正是以这种男女恋情来引发读者产生“物哀”之情,并使读者的情感能够超越现实而得到美的升华,体现了“物语”文学独特的审美特征。
任何一部小说的人物形象的生成和构筑,都是审美意象的组合和物化的形象思维过程,意象既是作家审美理想的积累,同时又渗透了她的主观情感和理性的感悟。因此,源氏是作家审美理想的结晶,是一个“没有一点不足之处,也没有一点越分之处”的理想贵族形象。源氏“艳丽动人”的外貌特征是当时贵族社会普遍流行的审美标准;源氏温柔重情、宽容仁厚的性格特征反映了贵族妇女对男性理想贵族的期望;源氏对女性永恒之爱的追求也反映了作者对生命本真的领悟。同时,也可以肯定地说,源氏也是现实社会中一个自我否定的皇室贵族形象,他的一生对政治活动的冷漠,进而到爱情世界去寻找寄托直至最终的出世,客观上反映了封建贵族衰落的必然趋势。
诚然,任何作家的美学理想都有着时代的、社会的、阶级的含义,日本平安王朝文坛由贵族所独占,它派生的、以反映贵族生活为中心的文学作品,是浸透着贵族审美意识的。紫式部作为中等贵族出身的作家,不可能跳出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但《源氏物语》这部鸿篇巨制直到今天仍让后人叹为观止并给读者带来兴叹与感动。
①林文月的译本:台湾中外文学月刊出版社1978年
丰子恺的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
殷志俊的译本:远方出版社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