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态文学——西部语境与中外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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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我们为什么要坚持“人的文学”?(1)

唐翰存

了解现代文学史的人都知道,所谓“人的文学”这个概念,最初是由周作人提出来的。在民国七年十二月的《新青年》杂志上,周作人发表了他的《人的文学》,被誉为五四文学革命中“关于改革内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半个世纪后,美籍学者夏志清有感于前言,也写了一篇《人的文学》。现在,当我重新读到这两篇文章时,犹能从内心深处感到震撼。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这些文章里面谈到的问题,依然没有过时,而且在某些方面显得更突出了。我们有必要旧话重提,借题发挥,看看人的文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能有人要问:既然是文学——人写的,写人的,当然都是“人的文学”,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其实不然。尽管我们可以肯定,凡是文学,固然是人写的、跟人有关系的(目前尚不清楚动物中间有无文学,或者超人类的东西能否创造文学),但往往人写出来的文学没有人的样子,写人的文学不能摆正人自己的位置,所以就很难说是“人的文学”了。倒是那些“非人的文学”,不伦不类,大行其道。在周作人的文章里,他一口气列出了十种文学,均与“人的文学”背道而驰,应予以排斥:

(一)色情狂的淫书类

(二)迷信的鬼神书类(《封神榜》《西游记》等)

(三)神仙书类(《绿野仙踪》等)

(四)妖怪书类(《聊斋志异》《子不语》等)

(五)奴隶书类(甲种主题是皇帝状元宰相,乙种主题是神圣的父与夫)

(六)强盗书类(《水浒》《七侠五义》《施公案》等)

(七)才子佳人书类(《三笑姻缘》等)

(八)下等谐谑书类(《笑林广记》等)

(九)黑幕类

(十)以上各种思想和合的旧戏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上述清单里,并非都是“非人的文学”,也有比较正派的作品。但周作人一意孤行之下,意思很明显,只要是脱离生活的稀奇古怪,只要是扭曲人正常状态的旁门左道,一概反对,因为这几类“全是妨碍人性的生长,破坏人类的平和的东西”。那么还剩下些什么呢?多乎哉?不多也!也许像《世说新语》《红楼梦》这样的东西,才能博得他的青睐。另外就是国外的文学,如古希腊悲剧、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易卜生、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周作人对此推崇有加。他认为,这些文学真正发现了“人”的真理,满怀人道主义精神。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研究记录的文字,便谓之“人的文学”。譬如,法国莫泊桑的小说《人生》是写人间兽欲的人的文学,中国的《肉蒲团》却是非人的文学;俄国库普林的小说《坑》是写娼妓生活的人的文学,中国的《九尾鱼》却是非人的文学。这区别只在于著作的态度不同,一个希望人的生活,所以对于非人的生活,怀着悲哀或愤怒。一个安于非人的生活,所以对于非人的生活,感到满足,又多带着玩弄与挑拨的形迹。

夏志清的文章,是对周作人观点的响应与矫正。他认为周作人(还有鲁迅、胡适)痛斥旧文学,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周氏兄弟和胡适都生在晚清时代,从小读旧小说长大,对传统的东西很了解(鲁迅就写过《中国小说史略》、胡适写过《白话文学史》),同时受毒害也深。像二十四孝图里“王祥卧冰”、“郭巨埋儿”,这样的儿童读物,他们是再熟悉不过了,后来接受新思想,再回过头来表示自己对旧礼教的厌恶,是理所当然的。旧文学里面的确有很多“吃人”的东西,“非人”的东西,需要用新文学来革命和清理。而中国新文学的传统,即是“人的文学”。

不过,夏志清也注意到,周作人《人的文学》不无褊狭之处。西洋19世纪人道主义的写实文学,民初文人读了,受的影响特别大,但周作人当然知道,公认为名著的西洋文学作品也不尽是个人主义的人的文学。周作人爱好的古希腊神话,也可归入神仙妖怪书类。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美文学另有一种新姿态出现,为艺术而艺术,人道主义的全盛期已经过去。“尤其到了50年代,居住在北京的周作人,平日的工作是翻译希腊、日本古典名著,对西洋现代派文学已毫无接触”,但同时期的日本文学他可能会看到一些,不知道看后有何感想。可能他会感到色情、暴力、虚无主义的抬头,表示“非人的文学”的再度盛行。

不仅如此,我还想知道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生活在“红旗下”的周作人,对于新中国的文学,不知道“看后有何感想”。作为周氏兄弟,鲁迅早在1936年就死了,他对他身后的事无从知晓。虽然有人突发奇想:鲁迅如果活到现在(解放后),结果会怎样?但这样的问题,毕竟是一种假设而已。周作人倒是赶上时代了,活到1967年。期间数不清的政治运动和对知识分子的教育改造,已成如火如荼之势,文化及文学的面貌,和过去大为不同了。单就小说而言,这时期涌现出不少的“红色经典”,如《保卫延安》《红旗谱》《红日》《创业史》《暴风骤雨》等,在革命宏大话语的强势冲击下,战战兢兢窝居在北京的周作人,自然会看到一些,并受到影响。遥想当年,自己火气十足鼓吹的五四新文学,如今连余绪都没有了。人道主义,“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真实的人性论,均遭到破坏,堪何以忧?不过,鉴于那段不光彩的历史(曾当过汉奸),周作人再有想法,也是绝不敢说出来的,否则会小命难保。他夹起尾巴做人,总算安度了晚年。好在人写的文学之于人,往往有其独立的价值,抛开具体的事件不论,光一篇好的文献,也够我们感想一阵子。

旧小说也好,“红色经典”也罢,都与“人的文学”不太沾边。我们读《水浒传》,李逵和武松杀人,那是连眼都不眨一下的。在我看来,“黑旋风”手中那动辄就砍砍杀杀的板斧,代表了草寇文化的野蛮和弱者得势后的残暴,想依靠这些人为我们打出一片平等文明的新天地,那简直是做梦。前两年,《水浒传》被改编为电视剧,在中央电视台热播,反响出奇地热烈,一时间“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主题歌响彻大江南北。很少有人留意到,这部电视剧里面流露出来的“非人”倾向,其实比小说原著还要严重。在梁山水泊决战中,导演精心布排的那种血腥场面,把江面都染红了;为刀光剑影所配的插曲,充满了战斗性,仿佛敌人就是可以任意宰割的鱼肉和草芥,不斩尽杀绝,就对不起手中的武器。然而,敌人不也是人吗?相比之下,国外的某些影视剧就为我们提供了不同的价值取向,建议导演们去看一看像《西线无战事》、《兄弟连》之类的片子,同样是现代人,同样是战争片,为什么人家能把“人”——哪怕是敌人——真正当作人?

同样,“红色经典”里表现出来的暴力倾向和斗争哲学,今天看来也是可以质疑的。地主和资本家真的就那么坏,穷人真的就那么善良?为一斗米或一头骡子,非要整个你死我活?有没有别的出路?能不能“相逢一笑泯恩仇”?我认为在复杂的世界面前,很多问题都是可以重新思考的。作家不一定非要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把“自己人”变得那么好、那么高大,把“阶级敌人”变得那么坏、那么丑恶。这样太脸谱化了,会抹杀人的真实性,同时也会抹杀了世界的丰富性。鲁迅先生告诫我们,变成奴隶们的奴隶,日子并不见得就比在奴隶主的皮鞭下好过。

《人的文学》把“色情狂的淫书类”列为“非人的文学”,我认为也是很有见地的。因为这类东西同样抹杀了人的真实性和世界的丰富性。诚然,大凡为人,除了苦行僧和清教徒,可能都有色情的本能和欲望,所以人类的生活不太安宁,发生这样那样的“绯闻”。相应地,描写这类生活的文学,也就畅销,吸引着看客们的眼光。一部《金瓶梅》,有多少人喜欢啊!我不是道学家,翻阅过《金瓶梅》,觉得这部小说在白话文学史上有它特殊的艺术价值,性爱描写也有精彩的成分。但它的内容,实在太赤裸裸了,宣示的是人对人的兽性,以及性奴役。书中的女人,几乎全被写成了主人公恣意玩乐的工具,哪里还是有头脑有尊严的人呢?而且,我不相信一个人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能逃避其他一切社会事务,一辈子沉湎于这种低级庸俗的肉欲之中。这可能吗?所以看似真实,其实最不真实;看似人性化,其实最不人性化。夏志清认为《金瓶梅》真正算得上是一部“非人的文学”,诚如斯言。

现在是色情写作盛行的年代。许多作家搞小说、诗歌,都喜欢来点“荤”的东西,以此来表示生活的某种存在。这当然不能一概否定。像劳伦斯、村上春树这样优秀的作家,他们写性爱(甚至色情)不光写得精彩,而且深刻,是为人生的。而大多数作家就比较蹩脚了。他们要么眼睛只盯着人类的裤裆看,全然不顾这裤裆之上还有心脏,还有大脑,还有闪耀着的神性。要么动机虽纯,语言表现能力太差,塑造出来的人物千人一面、万人雷同,都是大乳房、大眼睛、小嘴唇,丰满或苗条的身材,看得多了,令人生厌。换一种表达方式不行吗?白居易写《长恨歌》,里面算是有色情成分了,但杨贵妃“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容颜何其出色。荷马写他笔下女性:“海伦进来了,她的美丽让老人们肃然起敬。”——这又是一种怎样的美丽,给了我们多么大的想象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