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几个人在一起谈论当代的作家,认为贾平凹有窥阴癖,张贤亮是暴发户,卫慧有同性恋倾向。当然就写作而言,对于卫慧,我个人倒是比较看好,虽然她的小说很“色情”,甚至变态,深层里却有一些值得玩味的东西,更重要的,她的“身体话语”为私人化写作时代展现了亮丽的文本,语言也很有才华。张贤亮以“贩卖”苦难起家,后来日子好过了,却写不出东西了,生意倒是做的热火。他小说中的男女性爱描写,是比较老土和笨拙的。贾平凹情况严重,从《废都》《高老庄》到刚刚出版的《秦腔》,里面充斥着大量的性描写,好像不写性,就不是贾平凹似的。而且贾平凹把性写得很病态,脏兮兮的,有腐烂气息。如此,竟博得不少专家的好评,认为表现了文人的一种真诚的颓废。什么是颓废?克鲁亚克和郁达夫的小说,那才叫颓废!颓废也是需要境界的。像贾平凹这样的“腐朽文人”,虽然身处现代社会,思想却还停留在原始时代。
还有一类文学,就是目前社会上流行的那种所谓“反腐题材”小说。对这类小说,我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全然排斥。无论就作品的思想认识价值,还是艺术价值,它都没能为我们提供有用的东西。按理说,反腐小说该是多么有力量、多么让人觉醒啊,我们看晚清的官场小说,如《二十年目睹之现状》《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对于非人的社会,产生那么深的洞察和揭露。现在的同类小说,如周梅森、张平等人的作品,却都只是在政治规定的禁区之外转圈圈。腐败只能腐败到一定的级别层次上,市长、副省长可以以权谋私,草菅人命,省长、省委书记就绝不可以。因为后者代表的是党和政府的正面形象,是正义与光明的化身,他们也跟着腐败起来,那还了得!如此,还写小说干什么呢?写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反腐小说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它的思想局限,就是显而易见的。连党中央都说,现在腐败很严重,有愈演愈烈之势,腐败关系党和国家的生死存亡。为什么我们的作家写起来,就不能稍稍放开一下呢?头上的紧箍咒,人云亦云的主旋律,“光明的尾巴”,模式化的人物打造,已变成他们的集体无意识了。在我看来,这不是“反腐”,这是在为腐败帮忙,是不折不扣的“帮忙文学”。以反腐之名所行的精神麻醉之实,给人的影响,往往是不容忽视的。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喜欢读“反腐小说”,读着读着,就把自己读进去了,对人间的荣华富贵,无比向往。她曾对我说,看了人家(腐败分子)的生活,才知道我们过得猪狗不如。我说你哪里是人话,你认为自己“猪狗不如”,那是你的事,别把别人牵连进去。
诗人们在网上写诗,也制造了大量“猪狗不如”的东西,如这首《猪比我们幸福》:
猪比我们幸福
猪没有必要穿衣服和裤子
没有必要把身体遮得严严实实
猪可以把下半身露在外面
却没有人说他们有露阴癖
猪比我们幸福
猪想方便的时候不必上厕所
更不必分男厕所和女厕所
猪在方便的时候不必脱裤子
猪本来就没有穿裤子
看看,对生活的理解,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古人在几千年前,就开始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现代人却还在说,我不如猪,猪比我幸福!猪幸福不幸福,这得去问猪,你又不是猪,如何知道猪比人幸福?
朋友推荐“垃圾派”诗歌,很多写得放浪形骸,虎虎有生气。但愤青们急于拉山头,急于标新立异,竟然敢挑战人类久已形成的道德文明底线,令人惊诧莫名。我见过一位小青年写的一首有关女人生孩子的诗,细节记不清了,大意是说那孩子生得很吃力、很痛苦,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出来了,只有一个器官(鸡鸡)太大,在母亲的肚子里霸占着,不出来。费很大劲儿也不凑效。于是她的丈夫一边把婴儿往出拔,一边大骂:畜生,畜生!
谁说中国人的想象力不丰富呢?连自己的母亲都可以作为“意淫”的对象,连基本的人伦都可以践踏,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夏志清在他的《人的文学》里,对中国古典诗歌提出了批评,他认为中国传统诗文家缺乏“理智基础”和“哲学深度”,不是完全委身于真理与公义追求的知识分子。夏先生对古人太苛刻了,如果让他看看现在流行的这些缺乏“理智基础”的诗歌,老头子还不背过气去?
除了对“人”的践踏,把人不当人,另一方面,又是对人的漠视,把人排除在写作视野之外。读当代诗歌读得多了,我发现一个现象,即,许多人直到现在还热衷于写一些脱离生活的山水诗、景物诗。到某个地方转了一圈,或者做了一个“春眠不觉晓”的梦,就花呀,草呀,鸟儿呀,情抒到天上去了。我不是说这类诗歌本身写得不好,而是说这种现象不太值得提倡。古人写山水诗,写田园诗,有所谓“山水田园诗人”,那是特定时代里的产物。古典主义的一个特征,就是能回归自然。所以谢灵运可以“入境见祥云,振衣登马鞍”,李白可以“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都很符合那个时代人的眼光和情怀。而且古代交通不便,一般老百姓难有出行观光的机会,世面少,看了诗人们描写山水景物的诗歌,也能产生需要和共鸣。现代人就不同了,现代人这么繁忙,生活节奏这么快,谁有闲情逸致“忘情于山水”呢?当然交通也发达,真想去自然界访幽探奇,也不是一件难事。你说“红杏枝头春意闹”、“燕山雪花大如席”,如何“闹”,如何“大如席”,乘车去看一下不就知道了嘛!何况,现代的影视技术,使我们足不出户便能躺在床上“卧游”,画面效果那么好,何必非要在诗歌的意象里寻开心呢?
这就是不重视“人的文学”所带来的后果。“人的文学”首先关注的人,永远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自然山水和人间花草固然好,但它们有它们自己的世界,不需要我们人替它们感时抒怀。动物可能也有文学,口头的表达,身体的抒情,眼光的审美,可能也有,只不过我们不了解,也无从破译。我们应该做的,并且能做好的,就是把目光扣紧我们人类自己,看看这些“水做的骨肉”(或“泥做的骨肉”)是如何在地球上生活的,我们的生与死,爱与恨,创造与破坏,以及喜怒哀乐挣扎过的痕迹。自然界产生了她的芸芸众生,“上帝在上,万物各得其所”,面对一个尚未完全异化的世界,“有思想的芦苇”如何在风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自己应有的生活状态,这是一项重大的任务。我们当然可以描述我们之外的事物,但只有这些事物进入我们的存在现场,或者与我们的生命产生了某种关系,我们才可以描述它。否则,可能就失去了本分。
有人说,人性越发达,人的兽性也就越发达。如果将这里的“兽性”理解为人的“自然本性”,此话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只对了一半。因为除这兽性之外,人还应当有一种特性,即神性。兽性和神性,是人存在的两端,缺一不可。周作人说“人是从动物进化来的”,就强调了两层意思,一是人的“动物性”(即兽性),二是由这动物性“进化”来的人的神性。人性愈发达,神性愈发达,而“人的文学”,侧重于发展这神性。
譬如,吃喝拉撒求偶做爱是人的“动物性”,在文学里要不要写?要写,不写就不是人的文学。但写过头了,变得到处都是“一地鸡毛”,到处都是“肉蒲团”,就有问题。按照人的“需要层次理论”,人在生理需求之上,还有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人当然还有更高的需要,上升到精神层面,带有那么一点“形而上”的意思。同样一顿饭,看阿城笔下的“棋王”,再看《圣经》中的“最后的晚餐”,从动物到神,天壤之别。再譬如,人身上都存在“奴性”,有的多一些,有的少一些。古人在“皇帝手下讨饭吃”,就不容易自主自由,偶尔有不听话的(如司马迁、嵇康、李贽等人),大都没好下场;今人生活在相对宽松的环境里,按说自由了,思想里却还留一个“猪尾巴”,像二月河的“清帝系列”小说,余秋雨的“文化散文”等,明目张胆地复古,为暴君歌功颂德。然而很多人看了都说好,男的羡慕皇帝,女的羡慕贵妃,心里是奴才,又想做主子。这该死的“主奴二重性”,把人仅有的可贵灵魂挤压到皮袍下面去了。
又譬如,人有同类相残的习性,人通过各种手段(甚至战争)来消灭人,清除异己。这反映了人的一种兽性。我看“动物世界”:沙滩上的海鸥,有的就专门偷袭同类的雏鸟;草原上的母黄鼠四处串门,把别人的幼仔叼回来作为食物,饲养自己的孩子;森林里的大猩猩抢夺别的群落的小猩猩,把他们撕开,拿在手里啃骨头。
假如这些猩猩有一天进化成了人,当他们搞文学时,肯定要写一写类似于“猩猩吃猩猩”的故事。我们这些已经进化成了人的大猩猩,不都在写“人吃人”的故事么?所幸的是,都是写“人吃人”,态度却有些不同。《水浒传》、《三国演义》一类的经典,把“吃人”写得鲜血淋漓,吱咂有声,津津有味,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却对“吃人”表现出了怀疑和恶心。托翁和老索反对人的这种兽性,是因为他们身上有高贵的东西——上帝关于“人爱人”的福音。
因此,我很喜欢那些带着宗教情怀的作品,它们“发展了人的神性”,使人从“两脚动物”的境地超脱出来,活在神圣生命之中。能与上帝(佛)交流,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
但一切都不容易。生活给了我们压力,种种非人的遭遇,使我们无法顺利迈向神圣的彼岸,大多数人在世俗的繁务中奔波挣扎,自生自灭。由此,生活提供给“人的文学”的素材,也就非常有限。面对精神的空虚,灵魂的苍白,我们能坚持住人的文学吗?
不要说别人,就是周作人,当年那么尖锐地批判旧文学,呼唤新文学,此后却沉溺到自己原来所反对的东西中去了。他写闲适散文,恋旧书,就是一个例子。周作人后来当了汉奸,别说人的文学,就连做人,也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