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开始作者通过拉姆奇夫妇两人对明天是否能去灯塔的问题的不同反应揭示了理性与感性的对立与冲突。夫人对儿子说:“要是明天天气好”,就去灯塔,而拉姆奇却不能忍受这种猜测,粗暴地打断她说明天绝不可能去灯塔,他认为夫人的话是愚蠢的女人想法,极端无理。他气得跺脚大骂。“为了追求事实而决然不顾她人的感情,如此粗暴,如此野蛮地私下文明的薄薄的面纱。她觉得这实在大大有损做人的风度。”拉姆奇先生是理性主义的代表,在他的心智构架中,世界被简化为一个个明确的事实,思维被划分为各自独立的概念,而思维则按逻辑演绎编制好了的程序运行。代表男性思维的拉姆奇先生只看重事实,过于强调理性和逻辑而显得固执、冷漠和不近人情,以至于孩子们立下誓言“反抗暴君,宁死不屈。”拉姆奇与妻子的对立不仅仅是理性与感性的对立,更是男性家长的统治霸权与女性的同情和爱心的对立。
生态批评认为,西方的宇宙观是建立在主客二分和抽象逻辑思维基础之上的机械综合宇宙观,主客二分是西方文化的典型特征。西方文化中的价值二元论和价值等级制把世界上的事物都分为二元对立结构。普鲁姆伍德(ValPlumwood)对二元论进行了批判。他认为二元论把人/自然、男性/女性、理性/情感等分裂开来,在这样的二元对立中,把较高的价值赋予那些处于上面的事物,而被贬斥的一方如自然、女性、情感成为处于优势的一方如男性、理性可以利用的工具或手段。沃伦(KarenJ.Warren)进一步指出二元论和价值等级制之所以成为对自然和女性的统治的重要原因是由于被纳入了某种压迫性的观念构架(conceptualframework)之中。将个体特征确定为彼此之间在道德上有等级高低之分,并假定那些具有高级特征的类型应统治那些具有低级特征的类型,从而证明了男人对女人、人类对自然、“文明的”西方对“未开化的”落后民族的征服、统治和掠夺的合理性。生态女性主义者要分析的就是这样的两种孪生的统治——统治自然与统治女人,并思考对有色人种、儿童和下层人民的统治。”Warren,K.J.EcologicalFeminism〔M〕.NewYork:Routlesge,1994:1斯普瑞特耐克(C.Spretnak)指出,生态女性主义观点是西方文化中在贬低自然和贬低女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历史性的、象征性的和政治的关系。
《到灯塔去》就揭露了父权文化中心对女性的贬低与排斥。拉姆奇先生总是夸大他妻子的无知和单纯,他认为“女人总是那个样子,她们头脑糊涂,也不精通书本知识,是无可救药的。他的夫人——她一向就是如此。她们没办法让任何概念清晰地印在她们的头脑里”。坦斯利,拉姆奇先生的崇拜者,对女性抱着近似敌意的歧视。女人们的话题在他看来非常浅薄、无聊、庸俗:“一年到头,她们从来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无所事事,整天闲聊,闲聊,闲聊,吃饭,吃饭,吃饭。这都是女人的过错。女人利用她们的‘魅力’和愚蠢,使文明变得令人讨厌。”他断然声称女人不会绘画,女人也不能写作。男权社会植根于男性中心论,压制女性以维持男性的优势,男性为了保全面子不得不依赖虚假。伍尔夫认为,历史上男性的优越感一方面是基于他们对女性的轻视,但同时也源于女性的自我轻视。“千百年来,女人一直被当作镜子,它具有令人喜悦的魔力,可以把男人的镜中映像,比他本身放大两倍。”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M〕.瞿世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97,94,167,156在男权社会里,由于男性逻各斯中心主义占据着统治地位,成为无所不在的普遍真理,女性逐渐成为被统治、被压抑的对象,这一切包括女性在内的所有人类视为理所当然。男性和女性的等级二元对立已成为历史事实。但是作者在小说中并不仅仅是描述这种对立,而是进一步提出解决方案。
四、构建和谐的生态社会
生态女性主义属于后现代思潮,是对压制女性的父权制和统治自然的现代性和人文主义的解构与颠覆,以其重构消除了一切形式压迫的生态型文化和生态型社会。社会生态女性主义学者沃沦指出,必须破除西方近代以来形成的二元对立的思想,这样才能终结对现行所有被贬低的人与自然的压迫,因为这是一切压迫产生的根本原因。主体与客体、心智与肉体、理念与情感的二元对立,导致了等级制的男性价值体系和控制欲望的起源。她认为,从根本上说性别压迫和生态危机都根源于人们头脑中的父权制世界观。她希望把社会构建成仁爱的,非父权制统治的生态社会。伍尔夫早就有了这样的思想,她不主张女性为反对男权的压迫而成为男性的对立面,更不主张女性凌驾于男性之上,那样只会犯跟男性同样的历史错误。她指出:“挑动一个性别反对另一个性别,一种身份抗拒另一种身份;自命不凡,鄙薄他人,如此等等,都属于人类生存的小学阶段。”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M〕.瞿世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97,94,167,156小说中拉姆奇夫人给小儿子讲《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隐含了伍尔夫反对女性主义者走向另一个极端,即从解构男性中心世界出发,致力于建立另一个有着明显女性中心倾向的女性世界,从而在消解了旧的二元对立之后又无形中设立了新的二元对立的寓意。
生态女性主义反对人类视自己为世界万物的主宰,反对所有认为人类具有内在统治他人的权利的观点。它关注人类与其他所有形式生命的相互关联,它的目标是颠覆父权制,建构一种人与自然、男人与女人和谐相处的关系伦理学或爱护伦理学。20世纪初,作为现代“生命伦理学”创始人的史怀泽提出了举世闻名的“敬畏生命”的伦理理念。所谓“敬畏生命”,就是敬畏一切生命,关心一切生命。只有通过对其他生命的同情心和关心,人才能把自己对世界的自然关系提升为一种有教养的精神关系,从而赋予自己的存在以意义。普鲁姆伍德在《人类中心之外的道路》里指出,同情心能够“将我们置于他者的立场上,在一定程度上从他者的角度看世界,考虑他者与我们自己相似和不同的需要和体验。”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50拉姆奇夫人就是代表。她给守灯塔人的儿子编织袜子,鼓励自卑的坦斯利树立自信,关心莉丽的婚姻问题,在晚餐桌上苦心孤诣地调动每一个人的积极性,吸引大家参加谈话,创造出一种融洽无间的友好气氛等等。“生态伦理”不仅视人类关系为平等关系,也把人类与非人类的自然视为平等伙伴,而不是控制和统治的关系。拉姆奇夫人教育儿子不要打鸟:“如果它们的翅膀被打断了,你认为它们会痛苦吗?”她问“为什么要射死可怜的约瑟夫和玛丽呢?”
伍尔夫不是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她承认两性差异,并将两性差异进行完美整合,从而实现一种和谐的两性关系,达到“双性同体”(androgyny)。伍尔夫坚信男女两性的融合和互补是最好的境界。伍尔夫借用柯勒律治来阐述她的主张:“在我们每个人的心灵中,有两种主宰力量,一种是男性因素,另一种是女性因素;……正常而舒适的生存状态,是这两种因素和谐相处,精神融洽。”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M〕.瞿世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97,94,167,156
伍尔夫的“双性同体”思想的实质是反对性别霸权,推崇性别平等,既反对父权文化的霸权主义,也反对试图凌驾于男性之上的偏激的女性霸权主义。她力主男女两性互为主体,承认性别差异,倡导两性在各自发挥其性别特征的同时和睦相处、携手共进,共创真正意义上的人类自由平等的社会。
小说第三部,拉姆奇先生、莉丽、詹姆斯都融合了男女性格,走向人格的完整。拉姆奇先生吸纳了拉姆奇夫人的女性气质,率领儿女登上了灯塔,完成十年前妻儿的夙愿。他不再以自我为中心,变得既有同情心又有人情味。他夸奖了詹姆斯的掌舵技术,并拿出食物与渔民们共进午餐。他仰望灯塔,心中豁然开朗,人不仅需要理性,更需要理解和温情。儿子詹姆斯也认识到存在着两个不同的灯塔:一个是小时候与妈妈在一起所看到的灯塔:银色朦胧的灯塔,在夜空里眨着黄色的眼睛,另一个是他长大后陪父亲去灯塔时所看见的灯塔:坚硬挺拔,四周的岩石被海水冲刷得发白。这暗示他对两种不同的感知能力的认同。最后莉丽终于在拉姆奇一家到达灯塔的时候,画出了在她心头萦绕多年的幻景:“它的表面应该是美丽鲜艳,轻盈纤细的,色彩像蝴蝶翅膀上的颜色一样互相柔和地交融;但是它的深层结构必须是铁打钢铸般坚定。它柔软得轻轻一吹就会起皱;同时又那么坚韧,千军万马也难撼动。”“蝴蝶的翅膀象征着富于创造力的女性意志所塑造的世界之美,而钢筋则是男性意志所具有的理论才智强加在川流不息的大自然之上的结构。”玛丽亚·狄巴蒂斯塔.到灯塔去—弗·伍尔夫的“冬天的故事”〔A〕.瞿世镜.伍尔夫研究〔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450-451
生态女性主义认为,女性与自然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全人类都是既具有男性气质,也有女性气质的,他们既是自然的,也是文化的。生态女性主义者主张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男女平等、两性和谐共处、尊重差异、倡导多样化,解构男人/女人,文化/自然,理智/情感等传统文化中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到灯塔去》通过展示人类与自然、男性与女性的对立并解构这种对立,表达了作者期望构建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男女双性同体的理想社会的愿望,是一部充满了生态女性主义意蕴的经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