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作家运用这一术语来表现纷纭复杂的幽默:怪诞的、绞刑架的、死一般恐怖的、病态的、淫秽的、宇宙的、反讽的、嘲弄的、荒诞的、抑或凡此种种的复合体。弗里德曼赋予了包括海勒、品钦、巴斯在内的这一组作家以理论上的统一性。因为正是他于1965年出版了第一本以“黑色幽默”为题的书。这之后人们才把注意力更多地转向对这一文学现象给出定义上来。弗里德曼认为黑色幽默作家为打破传统而蠢蠢欲动,想要剥去伪装来探知别人不敢去想的东西。罗伯特·舒尔茨对黑色幽默采取了形式主义的关注和辨认。唐纳德·格雷纳(DonaldJ.Greiner)对黑色幽默提出了一个留有阐发空间的定义:“它不对一战后世界的恐慌简约其辞;它利用幽默来引发同情并探讨罪恶;它提倡未来主义;它推崇喜剧性的歪曲来暗示一切皆有可能;它与语言的诗化有关联。”Greiner,DonaldJ.1965.ForwardtoBlackHumor.NewYork:BantemBooks.volIII百科全书中把黑色幽默定义为一种歇斯底里的幽默,它力求引发笑声来作为人类对于存在的荒诞和无聊的最终回应。阿尔德锐治(Aldridge)把黑色幽默定义为对于新幽默讽刺的一种尝试。在《颠覆的寓言:幽默讽刺和美国小说1930-1980》一书中,史蒂文·维森博格(StevenWeisenburger)把60年代出现的黑色幽默总结为:(1)后现代领悟的表白。(2)讽刺的写作,因为推崇者秘密地接受它,而抨击者公开地接受它。(3)对于久已为人接受的幽默讽刺的范式的挑战,确切地说应是对于幽默讽刺作为一种说教的、有所指的、矫正的文学范式的形式主义观点的挑战。Weisenburger,Steven.1981.FablesofSubversion:SatireandAmericanNovel1930-1980.Athens&London:TheUniversityofGeorgiaPressp89
凯斯·哈克贝(KeithHuckabay)认为黑色幽默代表了一种“认知不安全感”的强化,即对自我和身份的稳定性的焦虑。“非存在或自私主义是广为传播的‘发烧’,我们离丧失秩序只差华氏两三度。荒诞文学能够比传统文学形式更有效地直面并处理这些重大问题,这是不凡的品质。”Huckabay,Keith.1972.BlackHumorandTheateroftheAbsurd:OntologicalInsecurityConfronted.InTheCimarronReview,Vol.20,July.20-32.p21
在研究了幽默的定义后,路易·哈斯雷进一步提出了黑色幽默的定义:“黑色幽默把幽默和悲观主义联系起来,利用了从滑稽到怪诞等等的不连贯现象,带有普遍的形而上学的幻灭及虚无主义的意识。”Haslay,Louis.1974.BlackHumorandGray.InArizonaQuarterly.Vol.30,No.4,Winter.317-28.p321他通过幽默来理解黑色幽默,并发现黑色幽默以其引向悲观主义的不懈的本能的努力,倾覆了传统幽默籍以产生效果所必备的传统的平衡的情感模式。
三、黑色幽默的艺术特色及其对主题的反映
在某种程度上,对于黑色幽默的不同的理解和定义都可指向一点,那就是,黑色幽默以它的悲观主义,以它拒绝妥协的态度,以它致命的一蜇,向我们展现了黑色幽默作为一种写作手法所具有的艺术特色,那就是它所营造的独特的写作模式和给读者的心理震撼。
1.黑色幽默艺术特色的表现之一:独特的写作模式
罗伯特·舒尔茨曾说,“黑色幽默不仅仅是一种现代的时尚,它还是一种文学活动延续的模式。”Scholes,Robert.1967.FabulationandSatire.InTheFabulators.OxfordUniversityPress.33-56.p43他的意思是说,黑色幽默在形成自己独特的写作模式时,也具有了其他文学模式的特征。尤其是黑色幽默具有讽刺和流浪汉传奇两大文学传统的特征。
在讽刺传统这一层面来看,黑色幽默在结构构建上比传统的讽刺更有玩笑性,更具艺术性。它与传统幽默讽刺相比,尽管在伦理道德上不那么肯定,但更具有美学特色。玩笑的精神和对形式的关注共同作用于把讽刺的素材变成幽默。“它不是简单的现代招数,一种任性的怪僻。黑色幽默作家非常恰当地表现出了他们对19世纪美学运动和20世纪伦理相对主义的传承。”Scholes,Robert.1967.FabulationandSatire.InTheFabulators.OxfordUniversityPress.33-56.p50这一点可以理解为,他们表达了某种对艺术的忠诚,但又不相信所有的伦理极端主义。他们怀疑讽刺作为一种训诫工具的效力。“无论他们期望其读者产生何种改变,这种改变都被认为是艺术所激发的短暂的变化,它需要不断更新,而不是传统讽刺中所假定的戏剧性地放弃邪恶和愚蠢。”
黑色幽默还改良了流浪汉传奇的写作传统。哈桑曾说道,毫无疑问,年轻的小说家们现在更急于对生活的不连贯性,对生活的虚无性做出应答。他们重新学习小说中的即兴创作这一古老艺术;他们培养了流浪汉传奇和幻想的写作模式;他们反感形式主义批评家们一度曾求之过切的风格或结构的整齐划一。他们的秩序感包含着潜在的无秩序。总之,他们已经获得了对于混乱、无缘由和悖反的忍受力。由于知道了现实会是多么地令人憎恶,他们并不假装要用某种成功、某种象征来征服现实。
有了这些,黑色幽默小说总体上的写作模式就确定了:开玩笑并让读者知道怎样接受玩笑。因为在黑色幽默小说中,过度的恐怖感要让人面对并去战胜,在这种情形之下,唯一的理性和武器就是:笑。而且玩笑总是开在我们读者身上,因为我们还是生存在一个荒诞的世界之中,而且我们还固执地想要把适合我们的目的和意义附加于一些事物身上。这些事物要么是偶发的,要么所拥有的目的和意义远非我们所能提供。“把生活表述为一种玩笑,是一种既承认生活的荒诞性,又能表现出这种荒诞性是如何包含于人们对形式的渴望之中。”Scholes,Robert.1967.FabulationandSatire.InTheFabulators.OxfordUniversityPress.33-56.p56
2.黑色幽默艺术特色表现之二:强烈的心理震撼和情感震撼
如前所述,荒诞而非虚无,失望而非绝望,苦中作乐,才是幽默发展的新精神,才是黑色幽默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我们不难想象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众多作家纷纷转向黑色幽默,把它作为自己写作体验中最有效的、最可接受的传达方式。然而黑色幽默要想为一种新的审美情趣,一种新的传递方式代言,它必然要有新颖的艺术特色。事实上,用将悲以笑的形式传达,黑色幽默一方面造成了强大的心理震撼,一方面又造成了情感冲击,其艺术特色独具魅力。
哈克贝研究了黑色幽默造成的心理震撼,认为主要原因在于黑色幽默有效作用于心理的较低层次,释放了隐藏的、受压抑的焦虑感。而这又是让读者直面最深的创痛,而后又以使它幽默化来减轻创痛程度的方式来实现的。读者直面其内心深处的焦虑,在能够笑这一焦虑的时候找到了快慰。从这一角度来说,黑色幽默所以能引起心灵的震撼,在于“直面”苦难,“直面”死亡,而非“辨认”苦难和死亡。
马丁·埃斯林(MartinEsslin)在《荒诞派的剧》(TheTheatreoftheAbsurd)一书中,也描述了这一过程:不适是由明显和现实不搭调的幻想造成的,并通过“解放性的笑声得以分解和减压。”
哈克贝评论说,这非常接近于一种亚理士多德式的净化宣泄,但其形式却是亚理士多德所未预料到的。因为它不是通过确认恐惧来实现,而是通过以一种具体的人格化的形式来直面恐惧而实现。这种直面既唬人又搞笑。读者与内心最深处的无意识的焦虑面对面相遇,而且在能够嘲笑焦虑当中找到了快慰。
同样地,德国人类学家戈尔德·海宁戈尔在弗洛伊德的幽默理论基础之上也提出了黑色幽默心理模式理论。他把黑色幽默看作是对恐惧的防御。并通过对内疚持续的压抑和玩笑式的揭露这二者的喜剧式的同时性来解释它作用的心理原因和效果。二者喜剧式的同时性反过来又产生了快慰和新的内疚感,而这种组合,就构成了我们所谓的黑色幽默。
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对于“浑身雪白的士兵”的描述就明显反应出了这一特色:
这个士兵从头到脚都用绷带裹着,双腿和两臂都毫无用处。他是趁夜里给偷偷抬进来病房的,病员们直到早晨醒来才看见他住在这间房里:双臂双腿都被紧缚在吊索的一头吊了起来,同肩部和臀部保持垂直,吊索的另一头系上了铅砣,黑沉沉地挂在上面,一动不动,那形状是十分奇怪的。在他胳膊肘儿内侧的绷带上,每边都缝着一个装有拉链的口子,通过这个口子,清澈的液体从一个洁净的瓶里输入他的身体。从腹股沟敷石膏的地方,另外伸出一根固定的锌制的管子,接上一根很细长的橡皮软管,他的肾脏排泄就是通过这条管子一滴不漏地流入放在地上的一只洁净的封口的瓶内。等地上的瓶子满了,从胳膊肘那儿输入液体的瓶子也空了,这两只瓶子于是很快地互换一下位置,使瓶里的排泄又重新注入他的身体。南文,赵守垠,王德明译.第二十二条军规.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第7页
这个士兵的外表是吓人的,他浑身雪白;他的姿势是怪异的:他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吊在床上;他的治疗方式是滑稽的:两个管子就成功地完成了他的排泄从体内到体外再到体内的循环。他来得突然,走得平淡,外表骇人,医治方法却滑稽,作者时时让我们直面战争的苦难,而我们却似无力控诉,反而只有苦笑了。长歌当哭,或可为此寄语。
黑色幽默的情感震撼在于其复杂化了的感觉情绪上。中国学者雷红琴认为,黑色幽默“以荒诞喜剧消解了传统喜剧的严肃性;以绝望的惨笑替代了悲剧的痛感,大悲转化为大笑;把人物的悲剧抗争精神转化为无可奈何的认命宿命精神;黑色幽默用笑来表现悲惨,悲惨情结则借荒诞戏谑加以宣泄;这就形成了一种不同于传统悲剧和喜剧的新的艺术情感类型。…黑色幽默打破了悲与喜的情感界限,消解了各自的情感特征而使对立面相互转化、相互混同、彼此同一,即以悲为喜、以喜当悲,以原来各自对立的关系成为互为表里的关系”,雷红琴.论黑色幽默情感模式.外国文学研究.1998年第一期.第43页形成了新的艺术情感模式。
那么,是什么使黑色幽默在作为一种表现手法时产生如此复杂化的情感模式呢?有学者认为,现代文艺思想关于现实观念的一个核心是存在一种“形而上”的高于现象世界的抽象本质,一种支配着现象世界的最高真实。这里形而上并非指用绝对和静止的观点看待事物的思想方法,而是指古希腊哲学中所提到的一种处在事物之上并支配着具体事物的本体,和中国古代“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意思是比较接近的。黑色幽默充分利用了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将统治着世界的荒谬和死亡的一种本体的存在表现了出来。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米洛的生意经是一个典型的体现这种荒谬的本体存在控制着人类世界的例子。而正是这种荒谬的本体存在,使得复杂化的感觉情绪成为可能,并使其进一步为表达这种荒谬而服务。
总之,黑色幽默以其独特的写作模式、心理冲击和情感震撼,不仅使幽默更为深刻,使其表现力更强,而且独具艺术魅力,从而代表了幽默从一个周期发展到另一周期的新的精神,完成了它的周期性发展的一个初级阶段,开始了审美情趣及感觉情绪的更高级发展,并有效地阐发了荒诞和死亡两大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