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房子不高，土墙草顶。油菜花开疯了的春天，静悄悄的午后，我举着玻璃瓶，趴在墙上，一心一意地在洞里掏蜜蜂。
至今也不清楚，那粗粝不平的墙面上怎么会蛀有那么多的洞，难道墙也像贪吃的孩子，一嘴的牙齿被虫蛀坏了。深浅不一的圆洞，成了蜜蜂的藏身之所。
午后的村庄安详地打着盹。我仰着头，视线随着蜜蜂来回移动着。看它“嗡嗡”地飞来，围着土墙寻找着，探过来，绕过去，盘旋一会儿，打探好洞口，就贴上前去，慢慢地把圆又肥的身体往洞里缩，一会儿就不见了踪迹。有时候却看见，它刚缩进洞里又爬了出来，根据经验，这洞是早被占领了。这只误闯山头的蜜蜂不甘心，会再去寻找，而有时会像个负气的人，扭头就走了。
我盯着蜜蜂，等它爬进洞，就走上前去，把瓶口摁住洞口，只留一条缝，把一根直直的草芯塞进去，一下一下轻轻地转动着，蜜蜂愣头愣脑地爬出来，落进瓶里。用一片叶子盖住瓶口。一只太孤单，往往又会再添上一只作伴，才罢手。有时没见到蜜蜂进洞，可同一个洞里，却能连续掏出两三只出来。下手要轻巧，莫乱戳一气，挠痒痒一样，蜜蜂是被挠的痒了，才被掏出来的，我想。
蜜蜂扭动着圆圆的屁股，翅膀像鼓风机一样扇动起来，在瓶子里徒劳地东撞一下，西撞一下，总算是瘫软不动了，我打开瓶口，凑上去望，用手摇摇瓶子它也不动，以为死了，用草芯捞到瓶口，它却忽地振翅，夺路而逃，慌不择路的时候，甚至撞到我脸颊，石子一样烙的疼，我以为被它的刺袭中，骇然失色，抛掉瓶子。有时候掏的乏了，瓶子扔在墙角，第二天看到时，蜜蜂冰冷地躺在萎了的叶子上，身子蜷着，小屁股抱得紧紧的，小小的心里顿生起爱怜，觉出自己的残忍来。
多数时候掏到以后，是捧着瓶子，跑到田野里去放飞。阳光下，大片大片的金黄漫山遍野地铺过来，小小的人儿淹没在里面，突然呆立住。如果此刻长上翅膀，在花海里翩跹着，会是多么自由快乐呢？就这样傻傻地想，瓶子掉到地上也不知道，等回过神来，蜜蜂早已经无影无踪，不等我发号施令，它就已和菜花接头去了。空空的瓶子在阳光下晃动着，我拾起来，心里升起了莫名的怅惘。
摘几朵花插在头上，掐两片花瓣塞在瓶子里，我小心翼翼地去看养蜂人。
养蜂人在菜花最烂漫的地方，住的木房子边，摆着许多四四方方的木框。养蜂人戴着帽子和手套，帽子四周垂下长长的纱布，看不清脸，像是电影里的侠客。他在一堆木框子之间俯身摆弄着，蜜蜂“嗡嗡”地围着他飞，有的干脆附在他手掌上，他充耳不闻，兀自忙碌着。他可不就是侠客吗？来无影去无踪，花开的时候他来了，花没谢完的时候他就不见了。在我的眼里，他太富有和神奇了！他拥有无边无际的花朵，他还会支配成千上万的蜜蜂为他采花酿蜜。这真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啊！
我远远地看着，心里充满了思慕。我想陪着养蜂人浪迹天涯，去有花的地方，和成片的花海作伴，喝着清甜的蜂蜜。这是我年少时最浪漫的憧憬，此后的岁月里，所有的憧憬都没有这样诗意的芬芳。
听同事说，小学门口竟然有卖蜜蜂的。小塑料瓶子里装两只蜜蜂，两元钱一瓶，很多小孩子欢天喜地去买。想来蜜蜂是比那动画片滑滑梯等生动得多了。
可我知道，蜜蜂是当不成宠物的。在油菜花开的磅礴似海的时候，我会恍惚地想起那些安静而专注的午后，那些消失了的土墙，掏蜜蜂的我们，会无端地落下泪来。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只飞回到从前，或者，飞到那养蜂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