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车,映入眼帘的是水。河面波光粼粼,曲折逶迤。圩堤下是平整的棉田,村庄卧在绿树荫里。像幅画,色彩很鲜艳,味道却恬淡。
这是生我养我把我送进了城市的地方,我来把它看望。
村前,户户紧闭。此时节棉花开的正盛,想必人们正在田间地头采摘那一朵朵的雪白。走到村中间,红墙灰瓦的屋檐下坐着几个老人,头发花白,晒着太阳,像几朵老棉花。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挂在秋千上,眯着眼,任阳光在脸上晃来荡去。见我走近,都热切的打量着我。我一低头。面对这些不太陌生的面孔,我只剩余一些模糊的称呼。走了几步,隐约听到她们在不紧不慢地讨论着,我是不是这个村庄的孩子。
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了,他们用乡村给予的好气力在外面的世界搭建着梦想。留下这些老小守着薄田,安静度日。乡村是寂寞的。
我推开家门。还好。七十四岁的外公蹲在门前的场地上。他的背弯成了一张弓,低着头,在专注地切菜。一把鲜嫩的青菜握在他手里,按在一块木板上,刀一上一下,切的细细碎碎的菜叶,堆在地上,形成一座小小的青山。五六只丰腴的鸡在四周打转,贼头贼脑的。外公咕哝一声“好吃的鸡”,大手一挥,它们吓得“咯咯咯”叫着,跳的老远,一会儿又凑过来,连啄几口菜,拍打着翅膀,示威一般,等着外公来赶。赶了再来。
黄叶飘零。两只红红的柿子挑在枝头,被鸟啄去了半边,像个残破的灯笼,在风里呜呼。木架上,缠绕的叶子里一条条丝瓜,垂挂着,它们早失去了苗条清秀的身姿,任由身体絮空,慢慢苍老成外公那样。只有门前桂花的蕊包得紧紧的,满怀心事。我站在那儿,看着它们。
外公向我唠叨着家事。老了,好多事做不来了。他叹息。我劝他,做不动就不做了。他睁大眼睛,不做怎么行呢?事情都摆在眼前。岁月折弯了他的背脊,却没能磨损他的热爱和坚韧。他就像他庄虔对待的土地一样,厚重朴实。
吃完饭,去屋后的河滩上走一走。外公拎着菜篮子大步迈在我前面。河滩上有他开辟的一块菜园,他迫不及待地要去摘些蔬菜让我带回去。小菜园栖身在芦苇丛里,三面环水,绿意盎然,有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惊艳。外公悉心地拔着一根根小青菜,择掉细根上的泥,齐整整地压在篮子里。我剪了一束蒜,摘了一袋扁豆,掰了两根甘蔗。外公嘱托我多掰些,带点给城里的姨吃。他说,家里几个人肯定是吃不掉的,我还准备着把它们窖起来,等你们过年回来吃呢。
我乐意分享他这些劳动的果实。长久地浸淫在城里的菜市场,常让我忘记了季节,忘记了纯正的口味和本色。眼前这些纯天然的绿色植物,赏心悦目健康营养,可对于我来说,却难以一亲芳泽。真期望它们不要像古代那些迁客谪人,在蛮荒之地落落寡欢,郁郁而终。
一阵风过,飒飒作响,萧然之色染满了我的目光。不远处,几声鸟鸣,似从桃源里传来。
“再过几个月,就要过年了。过年就热闹了。”外公有力地说,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是的,乡村盼过年。年赋予了乡村节日之外更丰富的意义。那时候,会有不同牌照的车子招摇在乡野小路上,不同地方的口音喧哗在村庄的上空,村庄一一深情拥抱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孩子,再目送他们远走他乡,抑或定居他方。只有等到过年吧,让乡情集中来一次烟花般的绽放,用一刻的光和热照耀以后长长的黯淡冷寂的岁月。纵然是有,掩不住的单调凄凉。乡村,像个谈过一场轰轰烈烈恋爱的女子,靠咀嚼和回味曾经的璀璨绚烂来慰藉余生。爱过,热闹过,寂寥着变老,把这情事老成嘴里一朵花的芬芳。
有一天,乡村老了,它会靠在谁精神的后方,梦境的一旁?
临别时,我一回头,黄发垂髫,在一条逼仄的巷子中蹒跚而过,牵着的一个红气球,在袅袅炊烟里,飘着,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