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秋天,阳光即使亮烈,也显得底气不足。萧散的味道如同清愁,弥漫开来。
外公住院,我去看他。济民医院住院部二楼,靠窗的病床上,八十二岁的他,正在输液,瘦骨嶙峋,斜靠在床栏上,胸脯一起一伏的。我抱来一床棉被抵在他腰背后,他蜷着腿,眼神涣散,默然地望望我,转向窗外。
窗外,是一个小院。院子里,红彤彤的柿子晃动在翠绿的叶子间,秋阳下,不知名字的红花开得惊心动魄,菜畦里青菜精神抖擞地舒展着。植物,显然是热情,而又冷静的。不像一墙之隔的医院,每天都在上演着人世的悲欢离合。
病房里,还有四个老人。或坐或靠,或躺或卧着,都展示着老态龙钟的疲乏,当他们放下了一生的困厄劳顿,疾病和疼痛却蹒跚而来。他们像深秋的麦田,收割完麦子,麦粒归仓,秸秆烧成灰,只剩下光秃秃的麦茬,很快,衰朽着腐烂。人老了,在病痛的协助下,好像就是在等待着归去的那一天。
人世最深的悲哀,莫过于看着身边的人,爱的人,一一老去,离开,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并且,也时常看到行列中的自己,也在走向衰老,走向那永恒的孤寂。那么,我们为什么活着?既然都有死去的那一天,何必还这么匆忙地赶路,我们该怎样去活?我想着,心有戚戚。
风从窗外一阵阵吹来,把阳光摇成一片片的,散落在眼前。我看看他们,目光转向院外。
一面是瑰丽的、灿烂的生命,一面是垂老的,黯淡的的生命;在本质上,里面和外面,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不同阶段呈现的生命形式。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只是,我们总是欢欣地迎接生之降临,而却会为死别而感伤,还有恐惧。
想起幼时,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田野上,仰望着长空浩荡,白云朵朵,心里常常会泛起的迷离。蓝天与我素颜相对,似乎也在追问着,生和死的永恒课题。
不知什么时候,外公睡着了。他的腿上褐色的筋脉,蚯蚓一样蠕动在干枯而浮肿的皮肤上。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走过沉沉的岁月,时光把他雕刻得如斯沧桑,像一片饱经风霜的枯叶,每一道叶脉里曾奔涌的绿意,皆已风干。我抱起他的双臂,让他躺得更舒服一些,他柔弱的像个婴儿。我们在世间走了一圈之后才发现,生命到了最后,原来又回归到原初的柔弱。弱不禁风。
叶子随风,袅袅而落,缱绻着对大树的眷念,又带着扑向大地的坦然。外公瘦削的脸颊上突然绽放出微笑,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着,恬淡而安详,真像这秋天的阳光。
“多年以后/我连尘埃也将不是/而阳光依旧明媚/大地依然宽阔/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里无数的我/仍将诱惑如初/轮回依旧。”我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后的自己。多年以后,辽阔青葱的田野,在走向一片金黄中,迎接一枚秋阳的收割。
有一天,生命完成它所有丰盛的赏赐,让我们平静离去,再重新归来。像所有的麦子一样,吸纳了阳光的温度,也奉献着清香和热量。循环往复,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