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族民间认为植物同动物一样是有灵魂的。先秦时就有一种司木之神,名曰“句芒”,为古代的树神。“夸父逐日”弃杖化为“邓林”,也是桃林有灵的记载。许多植物被奉为图腾来崇拜,进入到神树的层次,如竹、柏、桃等。《诚斋杂记》说,汉武帝时有竹王树。《中华全国风俗志》说,苗族人也尊奉竹王,称为白天帝王。《海州民俗志》载:“到处都有林树。海州地方,特别是定云台山区,凡是年龄古老、造型奇特的树,都被视为神树,都有一套完整的神话传说,仙人槐、美人松、小盘龙、祗林银杏等到处都有。单株的是英雄,双株的不是姐妹就是夫妻,都能投影显灵,平时人们不敢在这些树上攀树摘叶。每逢过年过节,人们都要到这些神树前烧香烧纸,叩拜祈祷。”
1.关于神树的传说
《北大民俗通讯》第十期介绍仡佬族的神树崇拜:“寨子附近一棵或几棵很大的树即神树,遇凶有疾者去敬,求其保佑,无子者求子。群众认为既是风景树、护寨树,也是神树,不能砍,不能撞伤。传说,解放前寨边水井下面有棵很大的神树,树枝和树根有百多丈长,与对门一棵串连在一起保护村寨。附近姓黄的土司怕他家有神树保护起来难以统治,便派来八个木匠来砍,头天砍了第二天又长起来;再破再长。后来用黑狗血泼树,才砍倒。树倒后,八个木匠也死了。现在寨边还有两棵大神树,有人去敬祭。一棵生在水井边,前些年倒了,还有一小半树未断,还活着,把路拦住了,谁也不敢砍动一丝一毫,只好绕道走路。”
江西省南丰县茶村东北角的山脚下有一座方砖大祠堂。笔者随父母来到那里时,祠堂已成为生产队的粮仓。在距祠堂北角近10米的地方生长着一棵需4人才能合抱主干的樟树。枝杈四面延展,四季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枝叶之下阴气森森,极少有人光顾。江西抚州地区境内的原住民为干越,属百越民族的一支。宋代《太平御览》引晋周处《风土记》:“越俗性率朴,意亲好合即脱头上手巾解腰间五尺刀以与之交,拜亲跪妻,初定交有礼俗,皆当于山间大树下封土为坛,祭以白犬一母鸡一鸡子三……其坛他人畏不敢犯也。”在大树下封土为坛,那是视大树和土石堆为神明,即“神判”和向神起誓的原始思维方式。这里的大祠堂显然是在土石堆的基础上建造起来的。樟树的正南大约50米处,是全村唯一的一口水井。
上世纪70年代初,上海知识青年进入村子,不久就开始盛行制造樟木家俱。当时上海知青回上海探亲,主要带两种土产品,一是小竹子笋干,一是樟木箱。大概是出于保护森林的目的,政府后来规定一人只能携带一个樟木箱。他们采取变通的手段,大箱套小箱。不到一两年的时间,村子附近的樟树砍伐殆尽。有一天,一位知青不知从哪弄来一把大锯,把古老樟树一根低垂的枝干锯了下来。此事立即在全村炸开了锅。人们纷纷说有大难降临,全村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氛之中。祠堂大门口挤满了人,个个惶惶不安,人群中间站着的是德高望重的炳仔公公。他大约70多岁,负责查看和管理农田里的水,不需和大家一道出工。此时他也脸上铁青。大家一个劲地问他该怎么办,他叫大家立即清扫祠堂,列放邹家(村子里95%的人家姓邹)祖宗的灵牌,并叮嘱不能挪动已锯下的樟树枝,就让它放在树底下。当天晚上,宰了一口猪及杀了数只鸡,费用由肇事的知青出。猪鸡烹煮熟后及时端至祠堂祭祖。祠堂内香火摇曳,烛光闪烁,樟树四周也燃起了数堆纸钱。请求祖灵宽恕、失怒的声音时而响彻夜空。接下来的几天,大人们都是在担心受怕,忐忑不安中度过的。大概是平时山村“无事”的缘故,这一重大事件给我的印象特别深。20多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不过,笔者那时毕竟只是个孩子,不谙事理,只图热闹,而不关心事情的原委。这次重访故地,主要目的是探寻这棵古樟成为禁忌物的由来。樟木在整个江西意义非常,清道光《清江县志》记载:“木之属有樟,诸材独此为最,故古称豫章也,以材著也。”《搜神后记》、《豫章记》、《太平御览》、《宣室志》等,都记有三国对东吴大将聂友“夜射白鹿,中樟灭怪”的故事。大意是聂友打猎,逐白鹿至此,矢中大樟,灭了樟树精。关于古樟精的传说在江西十分流行。然而茶古樟肯定另有“故事”。炳仔公公早已作古,我拜访了几位70岁左右的老人,他们对20多年前知青伐樟事件亦记忆犹新。当我问何以人们极度恐慌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讲述了下面的传说:
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伢崽邹细毛的母亲生了重病,请了好几位郎中,吃了很多药都未见好。后来在胡乔仂(南丰县城乡流传的一位徐文长式的机智人物)的指点下,从很远的付坊乡请来了专治怪病的神医。他开出的药方中有一味是引药,就是用猫头鹰煮的汤来做药引子。伢崽一连几天昼夜四处寻找,连猫头鹰的影子都没看见,急得团团转。
他知道祠堂旁的古樟树上有猫头鹰,因为在晚上时常可以听见它们的叫声。没有办法,伢崽在一个夜里,提着铳,打着松明火,来到樟树下。借着火光,不一会,就发现一只猫头鹰栖止于一根树枝上,一动不动。“轰”的一声,铳响划破静谧的夜空,猫头鹰应声落地。各种鸟类皆被惊起,搅得树叶哗哗着响。伢崽急忙拾起猫头鹰,赶回家熬汤煎药。
第二天清早,男人们像往常一样来挑水,却发现井里盘着一条粗蛇,蛇头仰出井口,甚是吓人。不一会,井的四周围满了人,谁也不敢向前,有些小孩企图向蛇扔石块,被老人们严厉制止。有人提到了晚上的响铳,并说肯定是惊扰了樟树上的祖灵,祖灵生气了,这条大蛇是祖先显的灵。细毛这时也在人群里,他颤抖、哆嗦着对众人说,他是为了母亲的病打死了树上的一只猫头鹰。
蛇的上身突然升出井口好几尺高,嘴里呼呼吐气,显得愤怒异常。大家商议这后,纷纷来到祠堂,拜祭祖先,请求宽恕。细毛的母亲也被抬到祠堂点香焚纸。敬奉了大约三天三夜,大概是神灵被感动了,蛇才缓缓从井里出来,向古樟爬去。从此以后,谁也不敢伤害古樟,连掉下来的枯枝也无人去拣。
茶村的成年人几乎都知道这一传说。在有这传说之前,古樟无疑是禁忌的对象。但是,当违禁的结果并不明确,或无法明确时,这一禁忌的处境就十分危险。要确保禁忌的顺利流传,有三种方法可以补救。一是“神”化禁忌的对象;二是把祖先抬出来和禁忌物建立密切的关系;三是安置禁忌于某一“历史事件”之中。这三种方法的实施,都离不开口承文学的参与。前面细毛的传说把三种方法都包含在内。这说明古樟禁忌极易受到破坏,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民间传说为之护卫。
对被神化的植物,从古至今,以敬祭活动表示崇拜者不多,主要以敬畏的形式表示崇拜,其内容便为禁忌折伤或砍伐。《礼记·月令》记载,孟春之月,禁止伐一切树木;季春之月,“毋伐桑柘”;孟夏之月,“毋伐大树”。很明显,这些禁伐并不是出于防止偷盗或其他目的,完全是出于迷信,认为树木有神灵,违反禁忌会触怒树神而受到报复。《后汉书》注引《魏志》说,曹操要盖宫殿,便砍伐了一种叫做“濯龙”的神树,而这树被砍伐的时候像人一样流了很多血。没几天,曹操便得病而死。如此立竿见影,谁能不恐惧呢?西南汉族一些地区仍有“祭龙树”、“祭龙林’”的习俗,人们不仅不能砍伐龙树,而且平时也不能走近龙林;不能在龙林里放牧;林里的树、花草、土石都不能随便乱动,否则,便认为是冒犯了树神,会遭致不幸。这类禁忌皆是原始植物崇拜的遗存。
2.草木有灵性
动物禁忌主要是由动物本身的“反常”行为引起的,而植物无外在的行为举动,但其出现的异常现象,亦被视为吉凶的先兆。如竹子和铁树开花,人们以为是灾难之兆。俗有“竹子开花,人畜搬家”,“竹子开花,亡人破家”,“铁树开花,人亡财瞎”之说。因竹子靠地下茎无性繁殖,惟临枯死或水旱虫害肆虐时才开花;铁树是常年不开花的,故以其开花为怪异,与人间灾祸相联系,视为不祥。植物开花一般在春季,如果在冬季,雪天里开花,便是属于“异常”状态的。人们往往以为这是不祥之兆,谓之“果木冬花兆荒年”,或以为兆示家运、世运衰败。人们对于植物的恶兆的认识是建立在奇异基础之上的,不应该出现的现象事实上的出现,必为不祥。这实质上是人们对自然界中奇异现象的一种观念、理解和认识。在海南岛、云南等地,刺竹、藤竹每年必开花,实属正常现象,所以当地就无此俗信,亦无此忌讳。
在植物界,更多能激发人们联想的是植物的年轮、枯死及名称。因此,植物禁忌主要依赖于它们生长的环境。被禁忌的植物,除了那些名称与不吉词语谐音的外,大部分为古老的,或庙旁、村后、坟荣莹的树木,以及被人们崇拜的或视作有某种象征意义的植物。
自从先民发明养蚕缫丝以来,桑树便与人民生活发生极为密切的联系。桑树能为人类提供衣履冠带之利,能创造其他树种不能创造的巨大效益,这些特殊性能在古人看来都是上天赋予的,具有特殊秉赋的桑树因此就被视为一种非同凡品的神树。
人们对桑树的禁忌既在于其神圣,又是因“桑”与“丧”同音,容易让人联想死人之事。《礼记·士丧礼》郑注:“桑之言丧也。”所以对桑树多有所忌讳。《国语·郑语》载,周宣王时,有童谣曰:“弧箕服,实亡周国。”,山桑也。意即有一对卖桑木弓和箕箭袋的夫妇会使周朝灭亡。《史记·商本纪》载,商朝突然有桑树和谷树在朝廷里生长出来,一夜之间就长得很粗。桑树固然不祥,谷树也是桑树的一种,用来做棺材,所以商王很害怕。《议书·息夫躬传》载,息夫躬从同乡那里学来巫术,晚上被散头发,手持桑杖对着北斗星诅咒仇人。又《洛阳伽蓝记》载:洛阳城内有愿会寺,“佛堂前生桑树一株,直上五尺,枝条横绕,柯叶旁布,形如羽盖。复高五尺,又然。凡为五重,每重叶椹各异,京师道俗谓之神桑。观者成市,施者甚众。帝闻而恶之,以为惑众,命给事中黄门侍郎元纪伐之。其日云雾晦冥,下斧之处血流至地,见者莫不悲泣。”《搜神记》载,鲍瑗家经常有人病死,家境贫寒,便请术士占卜。术士说,这是因其室东北有一棵大桑树所致。
过去南方农村的村寨口,多有一棵高大的古树,俗以树上住着本村的守护神。路经树底,需肃静,不能说污秽之语,不可撒尿,不能有任何猥亵性的举动,以免有冒犯神灵之嫌。村寨周围的其他古树也严禁砍伐。民间以为任何事物,一旦年代久远就会“成精”的。所以常以为老槐树、老樟树、老榆树、老柳树中有精灵鬼魅,绝对不能砍伐。传说山东长岛在伐一棵古槐树时,锯得树木流血,而且还祸及周围人丧命;海阳等地也有古银杏树流血的传说。干宝《搜神记》卷六:“建安二十五年正月,魏武在洛阳起建始殿,伐濯龙树而血出。又掘徙梨,根伤而血出。魏武恶之,遂寝疾,是月崩。”《艺文类聚》引《曹瞒传》亦有类似载录,曹操自汉中至洛阳,筑建始殿。基址有梨树,曹操让苏越将树移走。挖树时掘根,树根出血。苏越报告此情,曹操亲自视之,以为不祥,回去便病倒了。这又给植物附加了人的机能,认为树木与人一样,为血肉之躯,是有知觉有意识的,绝不能待之以不仁。
不仅高大古老的树木禁忌砍伐,矮小的丛草也不能随意取用。旧时中原一带,民间俗以为草丛中是鬼的藏身之所,因此忌讳割坟上草。河南、湖北一带忌讳烧用铺床草。因为死人身下铺的草才烧掉,故以为不吉。葱有象征男阳的意义。故民间忌讳结婚办喜事时用葱。否则,俗以为会衰耗元气。台湾一带,忌烧香蕉叶,据说香蕉结实很多,如果滥加烧化会绝嗣的,至少是子嗣不会繁荣。
由于相信草木与鬼神有着某种密切关系,所以汉代以来便流传着一种习俗,即在坟地植树以安慰死者的魂魄。至于种植何种树,则有所禁忌。汉族一些地区不许在坟前栽棕树,因“棕”与“终”同音,以为违禁,就会使墓主家族断子绝孙。墓地要栽种生命力强、四季长青的松、柏之类。人们相信,坟地树木的荣枯,反映着亡灵魂魄的安否,同时也象征着死者家族子孙繁盛,后继有人。
3.伐木先拜祭
受植物有灵观念的影响,伐木被视为危险的职业,稍有不慎,就会遭到树神的报复。汉族自古伐木以时,孟子曰:“斧斤以时入山林”;《礼记》云:“孟春之月,禁止伐木,仲春之月,毋焚山林”。可见,伐木之禁忌,由来已久。林场工人在山上伐木时,如果斧头掉了,绝对不能说“掉头”,要说“出山”了。此为化凶为吉的双关语,一是说斧柄从斧头中出来了;二是说伐木的人能平安出山。当大树被砍断或锯断后还没倒时,最忌人跑动,否则,被树神听见了脚步声,树便朝人跑的方向倒去,会砸伤人。此禁忌可能产生于伐木工人的经验中。
东北的大兴安岭和长白山林区,是我国主要木材生产区。当地的伐木者俗称“木把”。旧俗“木把”们十分敬畏和崇拜山神,认为山林被山神主宰。有趣的是,深居密林的山神爷,既无庙宇,也没有偶像。一般是用三块木板或石头,在伐木营地附近垒个小屋。实在找不到木板、石块,便可用斧子在大树上砍个“企”形图案,以作山神庙和山神爷。据说,三块石头,正中一块是虎神,祭了它才不会遇上猛虎;左右两块,一个是五道神,一个是土地爷,均能消灾免难。原来“木把们”心中的山神爷就是老虎。接着,砍两支松明当蜡烛,折来一把山草当香火,插于庙前,再摆上馒头、糕点、酒菜等供品。然后,由“木把”的掌柜率众跪地祷告:“山神爷老把头,木把们给你叩头了,你就保佑大伙平平安安吧。”祭毕,“木把”烧起臭松和骨节草,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以作鞭炮鸣放。
木把还有砍“开山树”以卜祸福的风俗。每年除夕之前,在摆场附近先选好一棵树身周正,树心结实不朽,伐了能顺山倒的大红松作为开山树,于除夕之日派人先砍得差不多后,正月初一,木把们吃过早饭后,先祭拜山神,然后聚集到开山树前。仪式开始,由掌柜祷告一番,抡斧砍几下,随着“吱——轰”一声巨响,开山树果然顺山倒了,既没有被周围的树木挂挡而倒不下来,又没有“飞棒”伤人。于是,“木把”们认为这一年可以保平安了。
历史悠悠,“木把”风俗传承至今,东北伐木虽已实现了机械化,伤亡事故大大减少了,但作为风俗的传统影响,人们还是恪守种种禁忌规矩:不砍伐刻了山神庙记号的大树;不坐未烧完的木材上,说那是火神爷的脑袋;早晨起来后也不能说早上做了什么梦;吃饭端碗时不许把大拇指放在碗沿边上;也不坐被视为山神爷位子的树墩。为什么连树墩也不坐呢?这里面有一个传说。据说清代乾隆皇帝巡边时,在山里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去。后来发现一个做木活的老头,请他给带路,老头生在山里,长在山里,七沟八岔,熟门熟道,便带着乾隆皇帝一伙人跨溪过林,绕崖下坡,没多久便出了山。乾隆寻思:这老头对山里的情况这么熟悉,日后若占山为王,岂不会成气候?于是便派人把老头杀掉了。没想到手下回报说:“老头的尸体站立不倒。”他过去一看,果然如此,无论用什么办法老头都像个半截树桩子一样直挺挺地不倒。乾隆知道老头死得太冤了,心虚起来。这时,一个机灵的大臣奏道:“万岁,这老头带路有功,想是在向你讨封的呢!”乾隆一听,便顺势说:“那就封他为山神爷、老把头。这伐木墩就是他的宝座,除了他,谁也不准侵坐。”说起来也真奇,乾隆刚说完,老头的尸首就扑通一下坐在树墩上了。从此以后,敬畏山神的“木把”们都不坐树墩,以免得罪了山神爷。
使用树木也有禁忌。汉族有榆木不作棺的俗禁,一说是因榆木材质坚硬,条理不顺,有“榆木疙瘩不开窍”的俗语流传,恐下辈小孩不知理,不聪明。故棺木多以纹路顺直的杉木为主,亦有利劈刨。另一说是由于榆叶、榆皮可食,易遭虫蛀,所以民间一般不用此做棺寿材。福建渔民忌用白桦造屋及做木排之舵,忌用雷电击断的树木制造家具,这些禁忌,是含有科学道理的。
对植物的禁忌远没有动物禁忌丰富,说明人类对植物的信仰次于动物信仰,这与人类古代采集生活的单纯特点有关。人类生产水平发展到一定程度,不论是在农耕民族还是在游牧民族,采集仅仅为生活的点缀,变得无足轻重。这样,植物的神秘感变得淡漠起来,植物禁忌也就稀少。而且,植物往往要依托所植的场所方能获得禁忌意义,如人们不能任意砍伐庙堂边、墓地的树木等等。至于古而成精的说法,那并不局限于植物,所有的与人类日常生活关系密切的生物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