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9—20世纪初期,欧洲文学在世界文学里占主流地位。主要潮流是批判现实主义,还有次第兴起的各种文学思潮,涌现出大量的震撼世界的文学作品。在俄罗斯,在法国,在英国,都出现了杰出的文学艺术家。俄罗斯最著名的散文家应当是屠格涅夫,他的《猎人笔记》能传达出俄罗斯大地上草原、湖泊的湿润气息和深厚的俄罗斯人文情怀。这时期,欧洲文学,特别是散文成就,是当时先进生产的反映,是科学技术发展的反映,也是思想理论发展的反映。马克思是伟大的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也是非常漂亮的散文艺术家,他的《资本论》和卷帙浩大的著作,论述的主要对象是哲学和政治经济学,表现在语言文字上,比喻生动,文采斐然,文势若滔滔江水,浩无边际,是世界散文的宝贵篇章。
清代的后期和民国的初期,由于社会的激烈动荡和国外思潮的刺激,出现了一些散文家,最为著名的就是康有为、梁启超了。康有为、梁启超为清末改良运动的代表人物,也是学术上改良派的代表作家。他们的散文无视传统古文的程式,直抒己见,畅所欲言,淋漓痛快。梁启超的新体散文更是对一切传统古文的猛烈冲击,他的散文风行天下,影响了一代文风。为晚清的文体解放和“五四”的白话文运动开辟了道路,他的《少年中国说》即是这样一篇典型的作品。伴随着对封建主义文学和文言文的批判,最早的一批现代新文学作品诞生了,议论性散文便是其中之一,它是现代散文的源头。
中国古典散文的美学智慧,主要有两条线索,一条是正统的散文,沿着儒家的思想道路向前发展,这是中国古典散文的主流,篇幅也十分浩瀚,但是,文体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格局也始终如此。一条是沿着赋的道路发展,个体的精神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张扬,影响到以后的山水游记等散文文体。这条线索的散文是比较富有审美价值的。总体来说,中国的古典散文,其源泉还是战国时代的诸子,或继承,或反对,在不断地兴盛着,不断地发展着壮大着,围绕着这个“根”,派生出许许多多的“系”,在探索,在前进,都作出了不能磨灭的贡献!中国古典散文的发展,每一个历史时期,其杰出的代表都表现出了非凡的美学智慧,都为中国散文的浩瀚银河,布满了属于自己的星辰,并且在不断地影响着近代和现代以及当代中国的散文文学。同时,也应该看到,中国的散文在它繁荣之后,走上衰败道路的事实。这种衰败是必然的,其主要的原因:一是散文的实用功能太强烈,大都有经纬天下的大抱负,而对散文的个人灵性张扬采取了回避和压抑。二是文字的特殊性。中国的汉字,由甲骨文演变而来,一般来说,一个字只有一个音节,具有特定的含义,散文作者在写作上要追求简明扼要,追求文字的音节美,形象美和意境美势必在客观上和口语脱节,脱离广大的老百姓,使散文只是传布于少数人的圈子里,在所谓的士大夫之间,这样,势必要使散文的路子越走越窄。三是内容上的复杂性,散文包含的文体太多,有传记、游记、杂记、笔记,有论、说、解、原,有寓言、杂文,还有书信、赠序、碑志、哀祭、公牍等等。四是理论上的稳定性。中国古典散文从它诞生的哪天起,其文体就几乎没有多少新的变动,正如鲁迅先生说的“仿佛时间的流驶,独与我们中国无关。”一篇散文,如果不看作者,就分辨不清楚是哪个时代写的,几千年一个散文模式。把写文章看得过于正经和神秘,动辄就要“载道”,就要“经世”,用王安石的话说,就是:“文者,礼教治政云尔。”所以,作者在散文的创作上苦苦追求发扬六经之旨意,维系世道人心的最高境界,主题太严肃了太沉重了,影响了散文的艺术发展。和世界散文相比较,特别是18世纪以后,中国古典散文“无可奈何花落去”,发展得特别缓慢。不过,“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么深厚的散文文化底蕴,一旦在解放思想,接受世界文学思潮的有力冲击之后,中国散文的新生就像地平线上的红日,即将辉耀世界了……中国古典散文的系统研究还刚刚开始,要研究的东西有很多很多,我只是勾画出我自己的古典散文简单的蓝图,是对是非,探索而已。
忏悔伦理与精神复活
——论忏悔叙事的几种模式
李建军
“罪与罚”是文学叙事的重要模式。面对罪恶,是掩盖还是正视?面对惩罚,是逃避还是担荷?是以超然甚至鉴赏的态度将犯罪行为诗意化,还是怀着忏悔的心情叙述正义的胜利和精神的复活?不同的取舍体现着文学叙事不同的伦理境界。然而,担荷并不轻松,忏悔也不容易。面对罪恶和惩罚,更为常见的情形,不是担当和忏悔,而是遮掩和回避。
记得祸国殃、人神共愤的“文革”刚刚结束的时候,有三个词出现频率最高,一个是“浩劫”,一个是“心有余悸”,还有一个,那就是“忏悔”。“浩劫”是“文革”的性质,事实昭然,难以讳掩;“心有余悸”呢,情随事迁,人与时进,人们早已不再觉得;至于“忏悔”,从一开始,就让作恶的人气恼,让受害的人委屈,总之,大家似乎都觉别扭,因此,也只得不了了之。后来,余秋雨氏成了名人,他在“文革”中的行状,被袒裸出来,于是,青年学者余杰便激于义愤,有此一问:“余秋雨,你为什么不忏悔?”其实,不敢直面自己的历史,并不是自恋得近乎发嗲的余秋雨个人的问题,而是中国正统文化的痼疾:中国正统文化从来就缺乏成熟的忏悔伦理和自觉的忏悔习惯。中国几千年来的官修正史,大都是永远光荣的成功史和永远伟大的业绩史,至于鲜血和死亡、苦难和罪恶,却被倡优一样的史官用精致的谎言掩盖了,因此,巧言伪饰,拒绝忏悔,便渐渐地由国家道德而成了国民个人的文化习惯,正所谓“实繁有徒,其从如云”。
对于过去的事情,中国正统文化的态度是: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一言以蔽之,“往前看”是也。然而,忏悔所要求的伦理态度反乎是,即一定要“往后看”,一定不能轻饶“过去”,一定要让罪恶和苦难定格在记忆中。中国的圣人虽然也讲“悔过”和“改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则勿惮改”:“过而能改斯为勇”。然而,中国正统文化其实很多时候是不给人留退路的,一旦有过,便罪不容逭,往往被一棍子打死,还要踩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中国正统文化更喜欢讲“耻”,强调到极端,便是养成了一种虚伪的人格和文过饰非的坏习惯。有时,他们也讲“省”,例如,所谓“吾日三省乎吾身”,所谓“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但这远远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反省”,而不过是对自己一天的主要行为的自我检查和自我督察,以期使自己能够“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最终成为一个“惟吾德馨”、予圣自雄的“君子”。这种特殊的文化态度和道德习惯,很容易把中国人扭曲成人格萎缩的个体,奴顺,卑怯,脆弱,自恋。
这样的文化习惯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作家的情感态度,甚至潜在地规范着中国文学的叙事模式。这是一种缺乏信仰基础和精神深度的叙事伦理。它几乎总是停留在外在的道德褒扬或道德惩戒的层面。它也讲善恶和正义,但是,常常满足于简单的因果报应,或满足于通过任性的外部权力实现虚假的社会正义。它缺乏绝对的平等观念,缺乏普遍的罪感意识,更倾向于接受这样一个理念,那就是,人与人之间在人格尊严上是有等差的,有一些人生来就是高人一等的,就是伟大而英明的拯救者,因此,“刑不上大夫”,无论他犯有多么深重的罪孽,他都享有良心谴责和道德审判的豁免权,都可以继续享受人们的崇拜和艳羡。这一模式制约下的中国的小说叙述谋士的诡诈,叙述壮士的忠勇,叙述淫妇的惨死,叙述贞妇的冤屈,叙述官吏的酷虐,叙述君子的正直,叙述小姐的多情,叙述才子的缠绵,——这样的叙事可能很凄婉,很感伤,很怨愤,但却很少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深处,描写良心的强烈痛苦,展示罪感带来的不安和焦虑。如此一来,在中国作家的作品里,你就很少看到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忏悔伦理,也很少看到彻底意义上的忏悔行为。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说:“呜呼!宇宙——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过,即以生活之苦痛罚之,此宇宙永远的正义也。自犯罪,自加罚,自忏悔,自解脱。”他视《红楼梦》为“宇宙之大著述”,因为它从伦理和美学两方面,同时给“吾人”以“救济”,即解脱的启示。王国维用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阐释《红楼梦》,把“解脱”当做伦理学和美学的核心问题。但是,他显然误解了“忏悔”的意思。因为,真正意义上的忏侮,本质上是肯定性的行为,而不是否定性的行为,因此,它并不是指向消极的“解脱”,而是指向积极的完成和升华。换句话说,忏悔是希望,而不是绝望;是再生,而不是死亡;是担当,而不是逃避。《红楼梦》开卷第一回就叙写那块“未用”的石头,“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红楼梦》中人的逃路,只不过是源于恐惧的逃避,只不过是泥于自恋的解脱,至于忏悔,那是横竖都挨不上边儿的。因为,真正的忏悔,显示的是信心和力量、勇气和激情,而不是“自怨自愧”的哀怨和软弱:是被幸福感和希望之光照亮的回家之旅,而不是落荒而逃的弃家出走。
如果说,忏悔作为人类特有的一种精神现象,在中国人的文化体验中并不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那么,对那些信仰基督的人来讲,它却像洗澡一样日常和必要,——忏悔同信仰基督通常被当做皈依基督教的两大要素。作为一种道德意识和伦理行为,忏悔属于典型的基督教伦理。根据基督教的教义,人生来有罪,“原罪”无人得免,人必得为此受到惩罚。只有通过忏侮,人才能洗清自己的罪孽,并最终获得精神的复活,恰像弗里德利希·黑尔所说的那样,“通向对于人类可能存在的天堂之路必须穿过我们自己的地狱。”
“原罪”概念的产生,对人类的精神生活来讲,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因为它意味着确立忏悔伦理的必要和必然。它暗含着人类对自己进行道德评价的基本尺度,显示着人类对自己的道德状况的强烈焦虑和深刻认识。它极大地影响着西方人的道德感受和伦理体验,不仅有效地瓦解了那种傲慢而虚妄的道德自负,而且使他们清醒地保持着对罪恶的敏感,从而形成了一种深刻而强烈的罪感意识。
与罪感意识同时产生的,是赎罪的意识。赎罪始于忏悔。忏悔不同于懊悔。后者与后悔同义,是一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遗憾和惋惜的心理反应,是孔子所讲的“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的那种“悔”,是王国维在《六月二十七日宿硖石》一诗中所说的“人生过处唯存悔”的那种“悔”。忏悔虽近于自责,却比自责有着更为深刻的道德内容和更为丰富的情感内涵。它包含着后悔和自责,但却并不停留在这个层面,而是继续向内对自我进行精神解剖和道德审判,最终完成心灵和行为从懊悔、失望、自责的心态向满足、坦然及和谐的转变过程。事实上,忏悔不仅发端于良心的焦虑和不安,起源于对道德完善的向往,而且,还起源于爱的复活和同情心的觉醒。忏悔是彻底放下了虚荣心和骄吝心的内在的自愿和自觉,是心灵对自己的肯定,而不是由外在的压迫和挟制导致的消极的道德反应。因此,所谓“思想改造”,所谓“教育运动”,所谓“灵魂深处闹革命”,所谓“狠批私字一闪念”,都是对人的羞辱和伤害,毫无积极意义可言,因为,这些可怕的行为,不仅不能推人向上、向善,而且还使人恐惧、不安,——它最终造成的后果,只能是巨大的人格灾难和严重的道德毁灭。
强烈的罪感意识和自觉的忏悔精神,使忏悔成为西方文学的一个永恒的主题,成为一种源远流长的叙事模式。我们从古希腊神话里,就已经可以看到以忏悔为主题的故事。俄狄浦斯杀父娶母,无疑是一桩巨大的罪恶——人生在世,实在没有比这更大的罪孽和不幸了。但是,他自己惩罚了自己。他戳穿自己的双眼,然后自我放逐,“再到过去被他父亲放逐的喀泰戎山地上,或生或死,全听命于神意的安排”。俄狄浦斯的自我惩罚,赎清了自己的罪孽,“国王俄狄浦斯已经消逝了。不再有电火在空中闪击,不再有雷霆的轰震,不再有暴风雨横扫树林。空气宁静而澄清。地府的黑门无声地张开,解脱了老人的一切痛苦和悔恨,好像被载在精灵的翅膀上,降落到地府的深处去了。”俄狄浦斯的故事,典型地表征着西方人对“罪”的理解,显示了自我忏悔的道德自觉和担当惩罚的道德勇气。希腊的神话和传说,以其崇高的伦理境界和丰富的情感内容,为“罪与罚”叙事奠定了稳定的道德基础,提供了有价值的经验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