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边的小引写毕,便来书归正传。
说白了,选择“前期与后期”这样的题目,虽说主要目的并非想要“夫子自道”,却也很想顺便回顾和清点一下自己的治学生涯。毕竟,自打从北大调来隔壁的清华之后,总要跟那几位已被奉为“神明”的前任导师打交道,每天必须先路过墙上那几双紧盯的眼神,才能来到自己位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而且,我还曾心头凛然一动地发现,那中间领衔的梁启超先生和王国维先生,又都是在自己初来时正好处在的那个年龄段,才开始了他们在清华园里的教书生涯,却又都是刚刚才为时不久便已抱恨而终了,——换句话说,这两位前辈的学术生涯虽都堪称辉煌,却又都只是在这同一座建筑里,短暂而抱憾地焕发了他们“最后的辉煌”……每当念及这些触动人心的问题,就不免充满了生命的危机感,在脑际里萦绕着终将到来的时限。
只不过,一旦再放开了接着往下想,又发现这远不是哪个“个人”的问题。甚至于,随着相关思路的层层打开,我更是意外乃至惊喜地发现了,一旦从“前期与后期”这个口子钻进去,就不啻开启了研究思想史的独特角度,得以沿路看到各种色彩斑斓的文化风景,迎刃解开很多带有普遍性的难题。毕竟,天底下的大学问,都是拿大学者的生命换来的,所以,他们生平中遭遇的种种难题,包括生命的迫促与限度问题,也终要体现为种种治学上的难题。——当然了,说句不无伤感乃至沮丧的话,自己眼下所以能领悟到这一点,也不过是因为已到了相应的岁数,不得不顺着类似的角度,去体验“生命后期”的写作心境了。
无论如何,正如从施莱尔马赫到狄尔泰都曾提出的,为了能同情地理解某个文本的意义,就必须深入到文本作者的内心中去,以便真正把握那个特定语境中的特定主体。——而这种“将心比心”的或“以意逆志”的体验视角,也早被本院教授陈寅恪以下述说法表达了出来:“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6]由此就可以想到,对于任何活得足够长久的学者,只要能沿着他特定的生命轨迹,找到划定其“前期与后期”的那个分界点,便有可能更加“知人论世”地理解他。
乍看起来,这样的人生分界相当“自然”:除非一个人未曾把人生走完,像颜回或王弼那样过早谢世,否则总要跨过“前期与后期”之间的分界。不过细思之下,这样的人生分界又并非纯属“自然”,毋宁说,它在另一方面又有着“社会”的或“文化”的性质。这是因为,在各种具体的文明规则之下,我们看似只属于“自然”规律的生命,又要出现节奏并不相同的周期,而它们由此一来,也便显出千差万别的“前期与后期”了。——前边已经提到,到了这个几乎样样“反常”的现代社会,其最为戏剧化的反差或反讽则是,正因为现代化进程所带来的、日渐细密而狭窄的社会分工,人们的生命周期已经越来越分岔,有时候也是越来越局促可笑了。比如,一位还不到“而立之年”的运动员,就已有可能处处都显得力不从心,成为要被媒体追问“尚能饭否”的老将了;又比如,一位芳名刚刚才远播不久的影星,便已可能被猎艳的观众目为“美人迟暮”,只能赶早不赶晚地“嫁作商人妇”了。
然而反过来,又可以从中找到心理的安慰:尽管由此而痛感到了“大限”的迫近,却又正是在如此分化的“生命周期”中,反倒让我这个原是“将错就错”地以学术为业的学者,[7]头一次从“命运”那里感到了最终的“公平”。这是因为,相对于其他难免要“早衰”的职业而言——甚至即使跟同在一所校园里的理工科同事相比——在一位已经“年过半百”的人文学者那里,却是在经历了长期的沉潜、孤寂与苦读之后,其生命的辉煌才刚有可能进入起步的阶段:
美国就此进行过相关调查。如果把一个学术生涯的顶端,从评到了full professor算起,那么我们把文、理两科对比起来,理科后生的晋升速度要快得多,那原本就是一种速成的学问,把几块知识的“压缩饼干”一吃,就比老师的学问差不了多少了,而精力和灵感又更加充沛,所以到了30多岁以后,就很容易搞出大成果来。而相形之下,文科的成才速度则要慢得多,从业者往往要到四五十岁以后,才能评上“吃香喝辣”的正教授。那么,这不证明学文科太吃亏了么?文科这行当不就没人愿意学了么?——然而且慢,同样是根据这个调查,一旦熬到了55—60岁的年龄,凡是成名出道的文科教授,就都会把此前的损失给夺回来,而理工科教授到了50岁以后,大概除了资历和权势之外,已经什么都不比弟子们强了。[8]
当然了,如果只是就个人的兴奋点而言,那么至少对我本人的心志而言,无论是作为“身外之物”的金钱,还是作为“拖累之物”的名望,虽说也未必会全然不为所动,却总是引不起什么持久的兴趣,差不多睡过一觉也就忘到脑后了,很难再刺激出作为奖励的多巴胺了。——不过即便如此,还是可以这么来宽解一下自己:对于一位自信终将会“学有所成”,且又只能是“大器晚成”的人文学者来说,毕竟只是到了他人生旅程的那个后期,其生命状态才显得更加丰足与精彩,才会既值得同时代人去驻足围观,也值得后来人去追慕称赏。甚至,就连一位大学者的容貌、神情与气度,至此都能显现或透露出深厚的学养,正如人们寻常喜欢讲的那样——“四十岁之前的相貌是爹妈给的;而四十岁之后的容颜则是自己造的。”
早年的陈寅恪,虽已身为四大导师之一,但从面貌上看,仍不过一平平清俊书生而已。而晚年的陈寅恪,那一脸的矜重、孤愤、刚正、沉郁、执着……直叫你觉得那不仅是他一生阅历的缩影,而且简直就是中夏文明整个命运的写照!我曾多次动心要请哪位画家用炭笔把陈先生晚年的这幅神态临下来,好恭恭敬敬地端挂在书房正中,让他时常紧盯住我,却又怕没有哪支画笔能有此素养而不失大师的风采,只好作罢。由是我又时常抱憾地联想,可惜照相术未能早点儿发明,否则,让我们亲瞻一下孔夫子、陶渊明、苏东坡、王阳明等人的风神,我们保管会发觉——其实根本用不着雕塑家操心,也用不着开采什么大理石,因为人类最有魅力的雕像作品,正是由斯文所化育的厚德载物的人自身![9]
不过,反过来却又应有所警觉,毕竟任何硬币都有其背面。在这种社会性的周期分化中,对于一位业已“功成身退”的运动员来说,既已到了自己人生的后期阶段,便已属于无关紧要的时间段了,因为此时终归只剩下要么炫耀、要么回忆、要么追悔了。比如说,不管他是否在世界杯的决赛中射失过点球,那反正都已成为“驷马难追”身后历史了。可是,对于一位尚没有走入辉煌、却可能行将步入辉煌的人文学者来说,一旦到了自己人生的“后期阶段”,他反而会步入最是吃紧的、最为闪烁不定的一段路途,而且,这往往偏偏又是因为,那“大功告成”似乎已触手可及,让自己麻痹松懈、志得意满了。——这一点,也正如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所写的:
如果我们把人生比作歌剧,那么自己眼下正在经历的这个盛年,也就正好比人生的咏叹之年。一方面,这无疑是最清楚地意识到生命限制的年岁:此时已不再有从头补课的机会,你以往曾经学会了什么,现在就只能去做什么,从而将来也就只能成就什么。但另一方面,这却又是一个最接近于超越自我极限的年岁:与当下正面临的突破相比,以往的作品有可能太过稚嫩,以后的脑力又有可能有所衰减,全都算不得数,因而只有此时此刻的手笔,最接近于成就一生的功业。[10]
也正因为这样,就又难免引起低回的喟叹。无论如何,恰由于具有社会性的生命周期,把也许能够“大功告成”的时限,给我们拖得如此迟缓和靠后,命运对同属于“血肉之躯”的人文学者来说,又格外地增添了另一层的残酷。它并不会因为你学得了一肚子学问,就额外给你哪怕只多一天的寿数。恰恰相反,正因为你是凭靠半生的苦读与苦思,才获得了那一肚子的学问和满脑子的智慧,所以长期的伏案用功和夜不成寐,反而会使你从视网膜、到脊椎、到腰椎、到坐骨神经,再到帮助睡眠的脑垂体,都比别人更易于磨损、疼痛与衰老。比如众所周知,前面提到的本院导师陈寅恪,也正是因为在前半生过于用功,总是借着微弱的灯光彻夜贪读,到了后半生才成了他自叹的“枯眼人”。由此在这个意义上,又必须时时去自我提醒,“生命晚期”对于一位文科学者来说,就算他还能保住相应的可能性,也远不是一个瓜熟蒂落、功成名就、志得意满的时期,而恰恰是充满了病痛、危机与不确定性的,必须随时准备去应对各种偶然性的挑战,——并且那中间的任何一种挑战,都有可能径直带来彻底的毁灭。
当然,又须当时时谨记的是,恰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一位文科学者的生命后期,也就更值得保重、珍惜和自爱。这不单是因为你自己好不容易,才凭着苦读而获得了那一肚子学问,进而才发展出了独属于自己的才、学、识,还更因为你身上所负载的那些文化信息,一旦进到了自己生命的“晚期”阶段,就已不再只属于你本人的血肉之躯了,还更属于你所代表的那个文明共同体,属于它须臾都不可稍离的传统与价值。——回想起来,当孔子在“匡”这个地方遭遇到困厄的时候,他一门心思念兹在兹而不敢稍忘的,不正是这种以一身来肩负天下的、让自己由此而深感“吃重”的使命感吗:“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