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是苏辙进论之一，选自《栾城应诏集》（三苏祠藏本）卷二。文章虽论述魏、蜀、吴三国之事，但重点却在于汉高祖刘邦与蜀主刘备的比较，暗喻宋朝天子智勇皆不足，而又不能用其不足，致使王朝一直处于虚弱的地位。文中比附言之成理，有一定合理性，且针砭时弊，有较强的现实意义。
【原文】
天下皆怯[1］而独勇，则勇者胜；皆暗[2］而独智，则智者胜。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3］也；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用也。夫唯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4］，蜂起而难平。
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悲夫！世之英雄，其处于世，亦有幸不幸耶！汉高祖[5］、唐太宗[6］，是以智勇独过[7］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8］、孙[9］、刘[10］，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智攻智，以勇击勇，此譬如两虎相捽[11］，齿牙气力，无以相胜，其势足以相扰，而不足以相毙。当此之时，惜乎无有以汉高帝[12］之事制之者也。昔者项籍[13］，乘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14］，咄嗟叱咤[15］，奋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天下之人以为遂[16］无汉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徘徊而不得进，其顽钝椎鲁[17］，足以为笑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18］，则必有所耗竭，而其智虑久而无成，则亦必有所倦怠而不举，彼欲用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19］求去而不能去，而项籍固已惫矣。
今夫曹公、孙权、刘备，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刘备惟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有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20］。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据势胜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广收信、越[21］出奇之将，以自辅其所不逮[22］；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
此三事者，三国之君其才皆无有能行之者，独有一刘备近之而未至[23］，其中犹有翘然自喜之心，欲为椎鲁而不能纯，欲为果锐而不能达，二者交战于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弃天下而入巴蜀[24］，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25］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不忍忿忿[26］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将以攻人[27］，则是其气不足尚也。嗟夫！方其奔走于二袁[28］之间，困于吕布[29］，而狼狈于荆州[30］，百败而其志不折，不可谓无高祖之风矣，百终不知所以自用之方。夫古之英雄，唯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31］。
【注释】
[1］怯：胆小，害怕。[2］暗：愚昧，糊涂。[3］恃：依仗。[4］难：灾难，灾祸。[5］汉高祖：刘邦，西汉开国皇帝，因功高位高被尊称为“高皇帝”，简称“高帝”，建立“高祖庙”，又称汉高祖。[6］唐太宗：李世民。详见《上皇帝书》注释[37］。[7］过：超越，超过。[8］曹公：魏武帝曹操，字孟德，小名阿瞒，谯（今安徽亳县）人。三国时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和诗人，有《曹操集》。[9］孙：吴主孙权，字仲谋，吴郡富春（今浙江富阳）人，公元229—252年在位。[10］刘：蜀主刘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今属河北）人，东汉远支皇族。公元221—223年在位。[11］捽（zuó）：搏斗，冲突。
[12］汉高帝：即汉高祖刘邦。[13］项籍：公元前232—前202年，字羽，下相（今江苏宿迁县）人，出身楚国贵族。秦末随叔父项梁起义吴中（今江苏苏州），后项梁战死，他杀死宋义，夺取领导权，大破秦军于钜鹿之战中。灭秦后自封西楚霸王，楚汉战争中与刘邦争天下，兵败垓下，自刎而死，有《垓下歌》。[14］柄：权柄。[15］咄嗟叱咤：呼吼，怒斥。咄嗟与叱咤意同。[16］遂：于是就。[17］顽钝椎鲁：顽钝，愚笨。椎鲁，愚钝。二者属同义复词，用法同“咄嗟叱咤”。[18］已：停止。[19］逡（qūn）巡：欲进不进，犹豫不决的样子。[20］用之之术：运用自己才能的方法。前“之”字代词，后者助词。[21］信：韩信，秦末淮阴（今江苏淮阴市）人，先从项羽，不被重视，后投靠刘邦，拜为大将军，南征北战，自立为齐王，刘邦徙封为楚王，后降为淮阴侯。高祖十一年（公元前196年）因谋反被吕后被杀。越：彭越，字仲，昌邑（今山东金乡县）人，初为强盗，陈胜起义后聚众起兵，后依附刘邦，封为梁王，终因谋反被杀。[22］不逮：不及，不足之处。[23］未至：比不上，不如。[24］巴蜀：今四川一带。[25］诸葛孔明：诸葛亮。
详见《上皇帝书》注释[15］。[26］忿忿：心中不平。[27］自将以攻人：关羽死后刘备悲愤之极，亲自率兵攻吴而大败。将，率领、带领。[28］二袁：指袁绍、袁术两兄弟。袁绍，字本初，东汉末年冀州牧，占有冀州、青州、并州和幽州（今辽宁、河北、山东、山西一带）之地。袁术，字公路，据南阳郡（今河南南阳市），称帝于寿春（今安徽寿县），被曹操击败，病死。[29］吕布：字奉先，东汉九原（今内蒙古包头西北）人，有勇力，善骑射，号为“飞将”。曾投靠董卓，誓为父子。后又与司徒王允合谋，杀董卓，封为温侯。
后依袁术，投袁绍，被曹操所杀。[30］荆州：今湖北襄樊市。其境位于魏、蜀、吴三国接壤地带，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三国时为兵家常争之地。[31］不可及：比不上，不可比拟。
也夫：语气词。
【译文】
天下人都胆怯而惟独你勇敢，那么勇敢者就胜利；（天下人）都愚笨而惟独你聪明，那么聪明者就获胜。（如果）勇敢者又碰上勇敢者，那么勇力就不足以依仗了；聪明者又碰上聪明者，那么智慧亦不足以依仗。智慧和勇力不足以安定天下，所以天下的灾难纷纷而起，且难以平息。
我曾听说古代的英雄之君，他们遇上智勇之人，凭不智不勇但最终能真智大勇的态度，才能得到并见到他们。可悲啊！世上的英雄，他们生活于这个世上，也有幸运和不幸之分啊！汉高祖刘邦、唐太宗李世民，他们都是以智慧勇力独超天下并得天下的人，曹操、孙权、刘备，他们都是因智慧勇力相当而失天下的人。以智慧对付智慧，以勇攻击勇力，这种情况犹如两只老虎互相搏斗，（它们的）牙齿气力不能胜过对方，它们的气势足以互相侵扰，但不足以置对方于死地。在这个时候，遗憾的是没有以汉高祖刘邦的办法来对付它们的人。古人项羽，凭着百战百胜的威势，并掌握了诸侯的权柄，叱咤风云，振奋他的暴怒，向西反叛汉高祖，他的势力飘忽变幻，震荡天下，犹如急风暴雨骤然而至，天下的人认为从此就不会再有汉朝了。然而汉高祖凭着自己不明智不勇敢的躯体，强行堵住了项羽的要害之道，徘徊犹豫而不能前进，他的愚钝笨拙，足以被天下人耻笑，但最终却能摧毁折服项羽并等到了他的灭亡，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一个人的勇力，如长期运用而不止，那么必定有消耗枯竭的时候，并且一个人深思谋虑很久却不能成功，那么也必定有疲惫懈怠而不能胜任的时候，对方想凭借他的长处在短时间内控制我，但我却闭门不理并拒之于门外，使他失去他所寻求的目标，犹豫徘徊，（欲进不能，）而欲去亦不得，从而使项羽本身就已疲惫不堪了。
如今曹操、孙权、刘备这三个人，都知道凭借其才能互相攻取，却不知凭其愚拙攻取对方。
世上有人说：孙权不如曹操，而刘备又不如孙权。刘备惟独智慧缺且勇力不足，因此有不如两人之处，但却不知道凭借自己的不足之处去求得胜利，就已是很不明智的了。刘备的才能近似于汉高祖，但不知道怎样运用这种才能的办法。过去汉高祖自用其才能的办法，其关键有三点：先占据地势优越的地方，以此表明天下的形势；广泛收取韩信、彭越手下有杰出才能的将领，以此弥补自己的不足；本有果敢坚毅刚强勇猛之气质但却不用，以此狠狠地摧折项羽猖狂之气势。这三件事，三国的国君中其才能都没有人能实行它，只有一个刘备与之近似但却不及，他心中却有出众自傲、沾沾自喜的想法。想做出愚拙的样子但不能真正做到，想有果敢坚毅的行为却又不能达到，两种思想在心中冲突却不能有所决定，为此所做的事就不能成功，所想的事就不可能实现。放弃天下而进入巴蜀之地，那么就不可能占据有利地势；运用诸葛亮的治中才能，去对付繁杂征战的交锋，就是没有任用得力的将领；无法忍受不平之情，触及自己的短处，且亲自率兵去攻打吴国，就是其气质不足以相比。唉！当他在袁绍、袁术之间奔走，被吕布围困，且在荆州之事上狼狈不堪之时，虽多次遭到失败，但他的志气却没有摧折，不可说没有汉高祖的风格，但最终不各道怎样运用自己才能的方法。古代的英雄，只有汉高祖是不可比拟的。